外一篇:田秫秸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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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的坊間傳奇裏,與田秫秸的甘蔗同輝日月的,還有另一件傳家寶器。此物乃一把鐮刀,由一名婦女所持。這名婦女我認識,姓吳,論着我該叫聲大嬸。因其力大無窮,村人稱“吳大力”。她這把鐮刀,迎風斷草,切金碎玉,十分可怕。這不是傳說,我是親眼所見——吳大力跟人打架,急了眼,一鐮刀切斷了鐵鍬把兒。她這把鐮刀,不但鋒利無比,而且保養得很好,刀身烏黑,刀刃雪亮,是我見過的唯一沒生鏽的鐮刀。這是真事兒,因爲鐮刀常常插在土壤裏,又接觸高粱玉米的汁液,很容易生鏽,以至於我小時候一直覺得鐮刀是出廠時故意做成紅黑紅黑的。可惜這把品相上佳的鐮刀缺了個尖兒。鐮刀沒了尖兒,看起來特別像一個壓扁的問號,威嚴頓失,非常可笑。這個尖兒的故事,據說與田秫秸有關。
這事兒一說也有二十幾年了,其時我已記事,但這件事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像這等恐怖的事情,小時候家長自然會盡可能地讓你閉目塞聽。等長大了再聽說這事兒就會覺得,其實並沒有什麼恐怖,但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問題:是非觀受到了衝擊。說實話,我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前面那件事裏孰是孰非,更別提這個了。這是八十年代初的事,田家大宅早就拆了,據說是受到那位郭姓大哥的勢力影響,跟四青也有些關係。此處的四青指的是人還是運動,我就不懂了。總之,田秫秸搬到了街對過兒一處小得多的房子裏,原先的院子成了衛生站。有人說田秫秸有十年左右沒露面,七六年以後纔回來。根據之前他的背景分析,這比較可信。還有人說,田秫秸的媳婦在他出門期間跑了。這不太可信,因爲他們有個兒子,名叫田躍進。從名字來看,應是在田秫秸離家前就出生了,而等他回來時,老母早已駕鶴,倘若是媳婦跑了,必定帶着田躍進一塊兒跑,但田躍進一直就在村裏長大成人,及至田秫秸回來時,已長成半截鐵塔似的,頗可以演一段尉遲寶林單鞭認黑袍了。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田秫秸的媳婦死了。那十幾年的事情,誰還說得清呢。這個田躍進傻大黑粗,缺半根兒筋,村裏人都叫他田傻子,其實他並不真傻。關於田傻子是否真傻,有一個證據:後來他打傷了人,被判了刑,要是真傻就不會判了。這是後話。
這個吳大力的是非觀很成問題。其實說起來整個南菜園村的是非觀都有點兒問題。前幾年有一回,村南口路過一輛大卡車,上載野狗數十條,嗷嗷不絕,正要通過時,忽然被一夥兒村民攔住,非要人家把狗都放了不可。這車是不是狗肉館的,不得而知。這不是是非觀問題。問題是,這羣村民攔下來之後,把狗都放了,但並沒有各人領養一條,而是放歸山野,讓其自尋生路去了。一時間,村頭村尾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野狗,老人小孩不敢出門,這都是他們自己惹的禍。好在北村有一個獸醫,擅養狗,馴養野狗數十條,這場風波最後還是由他出場解決了。這事兒與吳大力無關,以後再說。現在應該說說吳大力和田秫秸的事了。
吳大力是該村的婦女之友。她並不擅長表達溝通,但確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尤其愛幫助長婦少女。要是有女人受了男人欺負,讓她知道了,準要發生慘劇。她打起架來勢如瘋虎,兼且招沉力猛,罕逢對手,還有一手絕技:對手倘若被她擒住,張開兩臂一把抱住,便似鐵箍一般越勒越緊,直勒得人全身骨頭節嘎巴嘎巴作響,大哭求饒作罷。可惜後來她丟了條胳膊,這招用不了了,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一回她蹲在路邊篩麩子,一位少婦在一旁一邊篩一邊抹眼淚,抹了一臉麩子皮兒。吳大力一問,原來是該少婦懷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事,因爲他總是半夜纔回家,而且老往衛生站跑,估計野花野草是衛生站的小姑娘。吳大力大怒,丟下笸籮,先去這女的家裏的地頭找那漢子,沒找着。她又去衛生站。這天是禮拜天,衛生站大鐵門緊鎖,只開其上一扇小窗。吳大力上前砸門,咣咣咣。半晌,出來個老頭問啥事。吳大力說,叫你們這裏頭的小狐狸精都給我出來!老頭認得她,知道她性格憨直,大禮拜天的不願惹事,糊弄了兩句,關上小鐵窗不說話了。吳大力鑿了一會兒,上來了邪火,從後腰抽出那把鐮刀,照着鐵門咔咔咔就是幾刀。鐮刀戳在鐵門上,如裂敗革,發出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像金屬相擊。戳個洞,順勢一拉,就是個大口子。戳着戳着,突然福至心靈,發現可以用鐮刀順着兩扇鐵門之間的縫隙削門閂。門閂是個鐵棍,二指粗,以其鐮刀之利,只要找對方位角度,想必不是什麼問題。恰在此時,街對過的田秫秸出來了。
這時候的田秫秸已經是個半大老頭兒了。農村的老人一旦老起來,老得很快,勢不可當,尤其是身上有故事的老人,大多五十來歲看上去就跟七十差不多。田秫秸所不同者,不弓腰,不駝背,昂首挺胸,說話底氣十足,只是頭髮鬍子都白了。他提着甘蔗站在吳大力身後,先是咳嗽了幾聲,又喊了兩句,吳大力都沒聽見。這些都是目擊證人的證詞,因爲在村裏,沒有什麼事是沒有目擊證人的。目擊證人永遠是在有事情發生時全自動聚集起來,評頭論足。目擊證人還說,吳大力一直在大罵村街,其嗓門之大,花樣之繁多,一般人看來絕對瞠目結舌,只是村裏人早已習慣了而已,因爲這些花樣繁多的村街都是一輩傳一輩傳下來的。田秫秸叫了半天叫不住這悍婦,也上來了脾氣,抬手拍了一下吳大力的肩膀。吳大力比他高不少,轉過身來,低頭找人,只見一個小老頭身穿藍布褲褂,鬚髮皆白,手持半截甘蔗,迎風而立,正企圖對她進行批評教育。
田秫秸批評教育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要劈人家的門?這可是公家的門。而且你現在劈的這個門,過去是我們家的,我看着不好受,別劈了行不?再說,這個衛生站裏的小姑娘都是好人,我兒子常去看病,我是知道的,你不能叫人家小妖精。”諸如此類。吳大力起初還聽兩耳朵,聽着聽着就急了,怒道:“你知道個屁!這裏頭的小妖精勾搭人家爺們兒,不是好東西,我劈死她!”田秫秸問:“你說的是誰?”吳大力說:“不知道!出來一個我劈一個。”兩人一來二去,火越拱越高,最後吳大力發了蠻,揮起鐮刀大叫道:“你給我起開!老孃先廢了你。”見田秫秸並無退色,吳大力把牙一咬,把心一橫,當頭就是一鐮刀。
關於吳大力的是非觀,我們需要補充一點。她的出發點一般都是好的,但頭腦太過簡單,不懂得調查研究。你有一訴,人有一訟,此乃常識,怎麼能不讓人家說話呢?何況你根本沒弄清楚對方是誰,就劈公家的門,完全可以根據我國《刑法》第二七五條之規定將你拿下。以上纔是正確的批評教育的方式,而田秫秸的批評教育方式跟打架沒什麼區別,以至於動起手來。好在交手只有一合,沒釀成什麼惡果就結束了。
目擊證人稱,當時並沒有看見田秫秸怎樣躲閃,也沒有舉起甘蔗招架。甘蔗能招架嗎!真是廢話。可是,吳大力的鐮刀沒有下來,就聽的一聲,金鐵交鳴,一個東西響着哨兒飛了出去。目擊證人四散而逃。
吳大力失了鐮刀尖之後,性情大變,不怎麼愛管閒事了。她大概認爲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整個人都像縮小了一圈似的。她並不知道,她還會失去更多重要的東西。有關吳大力的故事,有機會再講。現在要講的是田秫秸的事,他的事情還有很多。假使我單把精力放在講他兒子的事兒上,應該都可以寫一本書,只是賣不出去罷了。講上一兩件,也能側面填補一下田秫秸形象上的空白。
田秫秸的兒子田躍進的是非觀,與吳大力類絕,簡直天造地設,可惜並沒有在一起。在他看來,世界上只有兩類人:好人、壞人。沒有“還行”或者“不太壞”的人。遇事則只有“對”與“錯”,沒有“說不準”或者“看情況”。他與吳大力的另一個共同點是:兩人都對特定的一件事十分敏感。吳大力最恨別人傷害婦女,而田躍進則最恨別人傷害孩子。這大概與他自己童年的遭遇相關,但他童年恰逢一個亂糟糟的年代,很多事情的細節沒有傳下來,他有什麼複雜的遭遇,誰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