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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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也有了兒子,對於教育兒子這件事想得很多。要是我兒子跟田躍進一樣渾,我說不定會乾脆放棄教育,因爲我是一個缺乏社會責任感的人,這是不對的,不應該效仿。連我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十幾年不在家的田秫秸?而他妻子則不知所終,是以田躍進幼年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殊爲難料。我要是他爹,我會告訴他:
1.別管閒事;
2.別人欺負你,能跑就跑;
3.動起手來,別把人打壞了。
這種事顯然沒有人強調過。有一年夏天,田躍進身穿背心褲衩,在村子南口的路邊兒玩耍。一個成年人在馬路邊兒能玩耍哪些,我實在不知道。這個路口就是前面所說攔路救狗的地方,也很不一般,因爲是連通附近四五個村的必經之地,十分繁華,出的事情也多。田躍進專心致志地玩着玩着,突然被一陣小孩哭聲打斷,舉目一看,一個漢子拎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的衣領,大步前行,嘴裏兀自念念叨叨。小女孩越哭越響,手舞足蹈,連踢帶打,嘴裏含混不清,似乎在喊“找媽媽、找媽媽”。也可能只是“嗚哇哇”之類的。田躍進見狀,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從道邊撿起一塊磚,嚕地跳到道間擋住去路。“嘿!”他喝道,“你是什麼人,放下那孩子!”來人一愣,倒挺聽話,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孩子落了地,也不逃走,愣了一會兒之後,反而怯生生地躲到那漢子腿後,露出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半張小嘴和一個羊角辮兒。按說,如果智商正常的話,此時田躍進應該可以判斷出,這人和孩子是認識的,說不定還是父女兩人,只是鬧了點兒什麼彆扭,或者父親管教方法不是很恰當而已。可惜田躍進不是你,也不是我。在他眼裏,來的那漢子既然愣住了,顯然是被問到了軟肋無法回答,這叫做賊心虛,合當拿下!說時遲,那時快,田躍進邁上一步,左手一晃面門,右手飛起一磚,照那漢子面門打去。與此同時,田秫秸從村口趕來,抱着甘蔗貓下腰一路猛跑。可惜,田秫秸再神,畢竟不是劍俠客,他只是一個賣甘蔗的,不會飛,也不會口吐內丹殺人於千里,更不會殺自己的兒子去救別人。
田躍進力大,僅次於吳大力,四鄰皆知。這一磚頭下去,後果可想而知。我們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想一想,當時的場面真是既恐怖又詭異——我女兒淘氣惹禍,我帶回家管教,路上從道邊躥出來一個壯漢,嘿了一聲,抬手就給我一磚,後頭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這叫什麼事!簡直胡鬧。倒黴的是,這漢子正面捱了一磚,往後倒時,後腦勺又枕了一磚。這種事情,如果有人足夠閒的話可以試一試:地上放個枕頭,瞄上五分鐘準,然後向後倒下,試試能不能正好枕在枕頭上。這人真是太倒黴了,無法可想。
這種事的處理流程是這樣的。首先,大隊會出面調解。按法律法規規定,是否應該由這個機構調解,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該村的大隊調解起來很有一手,經常能把駭人聽聞的大案要案消於無形。但是這次沒成功,因爲田秫秸太窮了,除了一院子的甘蔗,什麼也賠不起。由於受害者已經癱了,來談判的是他的老婆。該老婆說,你要是不賠我錢,我就告你,等我告了你,你除了要坐牢之外,還是得賠我錢,這是何苦呢?田秫秸說,你說得對,可是我沒錢,你能不能不告我。受害人的老婆嘿嘿冷笑,說了幾句難聽的話。田秫秸一怒,拎着半截甘蔗,霍地站起,喘了半天氣,終於還是忍住了。
關於田躍進被判了幾年,衆說紛紜,但我們可以根據其他條件大致推算出來。這個條件是,田躍進後來被假釋了。他假釋出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個命題太挑戰我們的是非觀了,因爲他出來的當天,就害得他爹蹲了進去。具體是怎樣害的,馬上就會講到了。從這個條件我們可以推出,田躍進沒有被判故意殺人,刑期也在十年以下,否則他不能被假釋。聽村裏的人講這件事,總覺得田躍進蹲監坐獄至少有二三十年,這簡直違背常識。但是如果不按他們的邏輯講,這事兒就講不下去,因爲這期間田秫秸還發生了很多很多事,這個時間必定要足夠長。
田躍進被抓之後,田秫秸一個人在家,過得十分悽苦,此外還要賠人家的錢,簡直一窮二白。一個過去的富農家庭子弟落到這步田地,其清慘可想而知。賣甘蔗能賺幾個錢?田秫秸欠了人家一屁股兩肋債還不起,只好一直拖着。當地有個習俗,欠債不能過年。轉過年春節前,受害人開始來要債。田秫秸實在還不起,只能閉門不出。有一天,討債的人聲勢浩大,來了十幾個人,其中還有輪椅和擔架,場面十分稀奇。不消說,目擊證人們又迅速自發地組織了起來,站在門口圍觀。田秫秸開門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門口十餘人雁別翅排開,當中一輛輪椅,上坐一人,正是那個癱瘓的漢子。旁邊兩人抬着一副擔架,上面躺着一個老人,因爲實在太老,是老頭還是老太太已經分不出來了。爲首一名婦女,聲音慘厲,神情激動,說話時揮舞雙臂,指天畫地,十分可怖。大意是:“姓田的,你別想賴賬!不是我們家人不講仁義,你看看我們家這還像個家嗎?我爺們兒讓你兒子打成個廢人,反正也治不好,你不賠錢,也還罷了。現在我婆婆得了癌症,你再不賠錢,沒錢治病,活不過這個月!我告訴你姓田的,今天你不給錢,我婆婆就留在你這兒了,不出一個月,你自己乖乖地上我們家賠錢去!要不然老太太死你們家,又是一條人命,你自己看着辦!”說完,就如配合該婦女的臺詞一般,擔架上的老人突然側過身來,探頭伸頸,“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土地上立刻開了一朵鮮花。所謂“舌燦蓮花”是不是就說的這手?這夥人說完,撂下幾句狠話,推着輪椅走了,當真把擔架擱在田家門口的花圍子上了。
老太太在田家住了一個星期。田秫秸也很有絕的,據街坊大嬸說,他給人家老太太做的飯,豬狗都不愛喫。“那能叫飯嗎?”大嬸說,“他把棒子麪兒跟白麪用水和了,捏成球,上鍋蒸了,四個一盤端給老太太喫,說是四喜丸子!”街坊們聽了,不但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起來。老太太要喝水時,田秫秸說:“沒有!”然後遞過一瓶白酒。如此這般,一週之後老太太竟然還挺得住,只是再沒有能吐出蓮花來,事情陷入了僵局。後來田秫秸提着甘蔗出門去,天黑纔回來。他嘴上含着一個學校運動會用的那種哨子,開門進院,嘟嘟一吹,後頭跟進來四條威風凜凜的大狗。看這幾條狗,精神足滿,二目放光,每條狗脖子上都繫着一條黑色的小三角巾,上書一個“周”字,整整齊齊。狗子們進了院,圍着老太太的屋坐好。田秫秸一吹哨,狗們就“嗷嗷”地叫了起來,叫得節奏整齊,層次分明,像一首失敗的復調協奏曲。叫了一會兒,街坊們都受不了了,趕來一探究竟。又過了一陣子,老太太終於也受不了了,開門一看,嚇得撲騰通就坐在了地上。田秫秸躲在自己屋裏,把哨子連連吹響。狗們衝進屋去圍定老太太,嘴貼耳朵繼續叫起來。老太太大叫:“煩死啦!”拔腿就跑,再也沒有回來。田秫秸別無長物,每條狗獎勵了一枚“四喜丸子”,把哨子別在爲首的一條狗的脖子裏,拍拍它的屁股說:“回去吧!”狗們就叼着丸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