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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個孤兒,在內地的福利院長大。當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力氣了時,就從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後纔在邊疆安頓下來,雪山那邊的一戶殷實人家將他收爲義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員。後來,他又上了中等技術學校,學紡織。書沒念完他就參加工作了,不是在紡織部門工作,卻是在小石城園林管理處管理檔案。那是個吊兒郎當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沒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裏。老石和妻子女兒住在園林處的宿舍裏,那排房子一共有兩層,質量很差,他們住二樓,每年屋頂都漏雨。
老石的妻子是一名園藝工,現在仍然漂亮,年輕時活潑又伶俐,能歌善舞。那一天六瑾看見老石同她爭吵,以爲她是個年輕女子,其實她已經快40歲了。女兒生下後沒多久,他們的爭吵就開始了。老石的妻子將家裏弄得硝煙瀰漫,老石躲也沒地方躲。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開始他沒推門,從窗口望進去,看見妻子坐在清貧的家中痛苦地呻吟,一聲接一聲的。老石被深深震動了,連忙推門進去,可是妻子沒容他發問就站起來了。她沉着地幹着家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老石試探地問她:
“你剛纔不舒服嗎?”
“沒有啊。我好得很。”
她昂着頭進了廚房,邊幹活邊隨着嘩嘩的自來水聲唱山歌。
老石感到妻子是個不可捉摸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怪,她的大多數想法老石都猜不着。活得越久,老石越感到要了解她是不可能的。然而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在她姑姑家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神魂顛倒起來。去年年初他們的女兒就搬出去另過了,所以家裏更是成了地獄。現在老石很少呆在家裏了。
不呆在家裏到哪裏去呢?檔案室是不能呆的,因爲有幾個年輕人總到裏頭去聊天,喝茶抽菸。他們將他的辦公室當休息室。老石喜歡隱藏在人羣裏頭,所以不知從哪一天起,他就開始常去市場了。他並不買東西,就只是逛一逛,以此來消磨時間。在市場裏,他領略到了人羣情緒的瞬息萬變。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們一旦爲某件共同的事所激發,就會變得十分暴烈,甚至野蠻。而平時,各人裝着各人的心事,沒人會想到要同周圍的陌生人交談。當老石在擁擠的人羣中穿來穿去時,他總是在喧鬧之中聽到一種細弱的呻吟聲,那聲音似乎無處不在,時斷時續。有時,老石在休息處的椅子上坐一下,集中注意力去聽。他往往越聽越迷惑,因爲那種時候,他覺得每個人都在呻吟,但每個人又極力地抑制這種聲音,不讓它發出來。老石抬起頭來打量這些人的臉,但從這些臉上並看不出這件事。
同六瑾的結交是很意外的。當時他撫摸着那些家織土布,就忍不住同她談及了染布的事。年輕女人很少說話,但她注意聽他說。他倆站在布匹旁邊時,市場裏的嘈雜聲就全部消失了,老石在短時間內看到了懸崖上的鷹。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她的父母應該不是本地人。”有次在姑娘的小院裏(多麼清爽美麗的小院!),他問她聽到市場裏的哭聲了沒有。她回答說,那並不是哭,是在同某個巨大的事物較勁時發出的呻吟。“那種事物,就像猛虎下山。”她說這話時還詭祕地眨了眨眼。這個姑娘同他妻子相比是另一類型的人,她也神祕,但並不拒斥人,老石被她迷住了。他將青蛙放進她的小院裏之前謀劃過好長時間,可是後來,在下雨天裏,他並沒有聽到一片蛙鳴,那些蛙從院子裏消失了。當時他想,六瑾的意志真可怕!那麼,她究竟是歡迎他還是拒斥他呢?從表面看應該是前者,老石卻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所以他雖喜歡這個女人,某些事情還是令他躊躇不前。
他不願回家的時候,經常同宋廢原一起去那片胡楊林裏頭坐着,有時坐到天黑也不出來,像兩個流浪漢一樣。廢原的內心很暴烈,有時會用頭去撞胡楊的樹身,撞得頭破血流。當老石旁觀他那種兇暴的舉動時,心裏有種痛快感。是爲了這個,他才老同他呆在一起的吧。他的確沒料到六瑾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年輕女人的行動有點瘋狂,她如入無物之境,到處亂闖,她似乎在蔑視什麼東西。眼看她就要摔跤,他忍不住提醒她。他的提醒沒有用,女人我行我素,直到摔得躺在地上不能動爲止。後來她又忽然跳起來跑掉了,像有鬼魂在後面追她一樣。他還記得在昏沉沉的月光下,宋廢原啞着嗓子說:“又來了一個。”他覺得廢原的評價很怪,他剛剛認識六瑾不久,拿不準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廢原認爲六瑾是由於同樣的原因夜間到胡楊林來的嗎?然而後來,他們再沒碰到過六瑾。
在家裏,老石常在心裏用“蜥蜴的舌頭”來形容妻子的思想。她從來不停留在某一點上,她的所有的念頭都不是單純的一個念頭,而是裏面蘊含了許多其它的念頭。老石知道她不是有意要這樣,而是出自某種本能。多年以來,他同她的關係並非冷淡,只不過是愁悶。老石常對自己說:“我的妻子是我頭上的一座大山。”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使老石恢復了活力,他同她談話時,會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們之間穿行,那時他的近視眼在黑暗裏也能看清馬蘭花。有時同六瑾說着話,他會忽然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某個念頭。他想,女人的思維裏頭都有很多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