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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妻子仍然睡在一張牀上。當夜變得深沉起來時,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交合,彼此將對方箍得緊緊的,彷彿要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裏頭去似的。然而天一亮,妻子就用盔甲將自己武裝起來了。起先老石還盡力去猜測她的念頭,後來就死了心,變得有點麻木了。然而他做不到同她“形同陌路”,所以才總感到她在發作,感到家中瀰漫着硝煙。女兒離家之後更是這樣。有一天夜裏,在交合的時候,老石突然冷得發抖,馬上退出來了。整整一夜他都在冰窟裏掙扎,他叫妻子的名字“元青”,叫了好幾遍,妻子不回答他。第二天他才知道是屋頂漏雨了,整個牀上全溼透了,他對自己在上面睡了一夜感到驚訝。妻子說:“你不肯下牀,我就一個人到那邊房裏睡了。”那次修屋頂,瀝青的毒煙將他燻倒了,他躺在家裏,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沒法睜眼,周圍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旋轉,他處在晃動的白光之中。意外的是他聽到妻子在叫“老石”,這令他有點欣慰。當他恢復了身體時,妻子也恢復了原樣。老石從牀上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想,是不是因爲她也是一名孤兒,有着昏暗的難以言說的歷史,他們的關係才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可是當初,他聽她說自己也是孤兒,他竟會欣喜若狂!那時他還相信物以類聚這種事。唉,童年,難道每個人都要由那種渾渾噩噩的時光來決定今後的一切?老石想冷靜下來,但是不行,偶爾仍會有激烈的爭吵。他們之間沒有推心置腹的長談,兩個人都沒有這種習慣。老石不善於口頭表達,而元青,雖然能歌善舞,卻從來也沒有正正經經地說出過自己的念頭。
宋廢原是賣烤羊肉的小販,老石同他結識已經有些年頭了。這個漢子也不愛說話,但老石同他在一塊時彼此心存默契。
“老石啊老石,我們今天怎麼過呢?”他總這樣對他說。
然後他們就一塊去胡楊林了。春、夏、秋三季都這樣,冬季則到小酒館去喝酒。宋廢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來的本地人。老石常感嘆,這個人是多麼真實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條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則開在另外一條小街上。好長時間裏頭,老石從未注意過那裏住着六瑾。他常看見他從那垮掉了一邊的土磚平房裏走出來,站在街邊茫然四顧,像個無助的小孩一樣。他的生意要傍晚纔開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面閒蕩。老石一叫“廢原”,他臉上就豁然開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一樣。他不喜歡別人到他那個破敗的家裏去,但老石見過他的兩個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們老是悄悄地行動,像土撥鼠一樣。老石由此斷定他在家裏是沒人同他吵架的。是因爲這個,他才發狠推倒平房的一面牆嗎?
在那胡楊樹的屍體旁邊,廢原對老石說,他兒時的理想是當一名士兵。
“那時總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後衝殺,我媽總是鼓勵我,幸虧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見我成了賣烤羊肉串的小販,會生氣的。”
“烤羊肉串有什麼不好?好得很嘛!”
老石笑出聲來,廢原也跟着笑了。他們很少這麼高興過。爲了什麼高興呢?說不出。兩人一齊看天。他們都喜歡邊疆的天,有時一看就是半個小時,什麼話都不說。天上有時有一隻蒼鷹,有時什麼都沒有。
如果時間充裕,他倆就繞着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們坐在茶館裏休息時,老石的神思變得恍惚起來,他覺得像是在內地流浪呢。在路上時,他摘了眼鏡,雪山就到了面前,那裏頭的豹啊,熊啊,一一顯現出來了。他瞟眼看廢原,看見他只一個勁悶頭走路。於是他讓他看看雪山,廢原說沒什麼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裏頭鑽來鑽去,對那裏的情況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盡力去設想“夜夜都在那裏頭鑽來鑽去”的情景,直想得腦袋發暈。在每次的環城行走中都有那個小插曲,即一名老漢佔着路,在路當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燒得悶悶的,盡是濃煙,十分嗆人。他們倆只好繞一個圈子走到田野裏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漢,行走時弓着背,頭部都差點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濃煙當中,有悠揚的笛聲從他身後傳來呢。由於總碰見這個人,老石就忍不住開口了。
“大爺,您就住在這附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