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你找來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準備好了要穿透這本書的祕密。你果斷地一刀將扉頁與第一章的開頭裁開。然而……
然而,正是從第一頁你就發現,你手中的這本書與你昨天讀的那本書毫不相干。
[218]
“鋒利的裁紙刀”就是讀者那受過現代藝術訓練的眼光;偉大的作品給人的陌生感正是作品之所以偉大的標誌之一。作爲書中主角的“你”和作爲讀者的我是否已作好了準備呢?由此討論進入第二個故事
<b>在馬爾堡城外</b>
第二個故事中,內在矛盾的分裂劇烈化了。仍然是潛意識深處的原始氛圍。開始是比視覺更爲原始的嗅覺與味覺受到周圍環境刺激,使人感到惆悵、迷惘,以及朦朧的慾望的抬頭。看看這些充滿了暗示的描述就知道這是與現實主義迥異的。卡爾維諾講究描述的“精確”與“鮮明”,他詳盡地描寫某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細節,只有當你將他的用意搞清楚了之後,你纔會明白他所說的“精確”與“鮮明”所針對的,是什麼樣的藍本。就比如此處,這個夢境一般的大廚房;廚房裏瀰漫着的種種氣味;從清晨到深夜人來人往、永不寧靜的場面;以及從這紛亂的背景中漸漸顯出蛛絲馬跡的陰謀,這一切,同作爲他的讀者的我心靈深處的那個藍本也是完全符合的。所以我感到作者的確是既“精確”而又“鮮明”。這是一種高超的技巧!作者不能依仗於表層的記憶來描寫,他必須從內部“生髮”出種種場景。
……你也認識到你覺察到了這一點,因爲你是一位警醒的讀者。雖然你欣賞這種寫作的精確性,但老實說,你從第一頁起就感覺到了每一件事物都在從你的指縫間溜走。
[219]
喪失的是什麼呢?是日常思維模式的那些支撐點,所以人才會感到“一種解體的眩暈”。“你也認識到你覺察到了這一點”——那麼,創造或這種特殊的閱讀到底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呢?應該說,我們和卡爾維諾都處在“有”與“無”之間,既不是徹底無意識,也不是直接用理性開路。這正是這種文學藝術的妙處。當我開始第一遍閱讀時正是這種感覺,因爲心靈革命的醞釀與發動是一個過程。卡爾維諾的小說需要閱讀時的反覆,有時最好朗誦。而閱讀的關鍵則是執着於感覺。此處的描述給我的感覺是輓歌與渴求——那種世俗與天堂之間的詩人的感覺,而不是人們所習慣的、表面的一刀兩斷和非此即彼。處在轉折點上的男主角“我”即將告別以往的生活,被人帶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篇大段的描述所說的,就是“我”的真實處境。但這種處境必須繼續辨認下去,“我”纔會存在。
於是“我”認出了蓬科就是過去的“我”。現在的“我”雖即將離開,蓬科卻作爲過去的“我”依然佔據“我”在此地的一切,成爲抹不去的象徵。而這正是現在的“我”最不願意的。自古以來,詩人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己背後那條濃黑的影子,因爲羞愧令他們無地自容。於是,當“我”檢查蓬科的私人物品時,扭鬥發生了。“我”要摧毀過去的一切,讓蓬科落空;但蓬科是不可摧毀也不可戰勝的;而“我”又非從他那裏爭奪“過去”,也爭奪“未來”不可。在扭鬥中,“我”又感覺到,這種爭奪早就開始了。從前“我”同“我”的情人在竈臺後面的泥炭堆上翻滾,我們相互咬齧對方之時,“我”其實是想毀掉“我”的情人,即,不將她留給蓬科(舊“我”)。發生於內部的這場扭斗的感覺是很複雜的,而且具有多層次的意義。例如“我”將蓬科看作“我”的鏡子,以從“鏡子”裏頭反映出的“我”的形象爲準則來調節我的動作。就連捱打時的痛感也有很多層次,而“我”擊向對手的拳頭也是出於要砸爛過去的“我”、使之無法辨認的衝動。當然,我的新生的渴望裏頭也包含了強烈的戀舊——我不願蓬科的到來毀掉我的過去,我願我的過去保存在我的記憶中,不加改變。在這個意義上,蓬科又代表了新“我”。他是一股可怕的力,不由分說,出奇的霸道,將我視爲珍貴的一切用力踐踏。而且他還帶來了新的誘惑——他的情人。那個女孩是我以後要奮力去追求的。也就是說,我必須讓自己成爲蓬科。他就是未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