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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整個兒脫節了;啊,真糟,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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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要懲罰罪惡,重建正義的王國,這是一條貫穿全劇的表面的主線。如果在這條主線之下沒有心理的層次,那麼講述的就是一個常套的、庸俗的故事,即使再精彩,也只是敘述了現象,沒有觸及本質,高級的文學都是有層次的文學,下面的世界同表面的世界形成對稱,隨敘述的推動遵循各自的規律一道向前發展。沒有表面的框架,敘述就失去了界限;沒有內在的層次,敘述就成爲乾癟的俗套。在這個意義上,《哈姆雷特》是幾百年前的文學先輩創造的完美的藝術典範。作者不是要講宮庭陰謀的故事,而是要講人性的故事,要從更深的層次上爲世人啓蒙,讓人看清自己所處的現實,讓人心向好的可能性發展。但是這種特殊的文學只能出自天才的手筆,任何事先的構想和策劃均與它無關,因爲人心是一個無底洞,單憑理性人不可能窺見它的祕密,在那個無底的黑洞裏,勇敢的探尋者憑蠻力獲得源源不斷的靈感,往往能意外地創造出文學上的奇蹟。但這種情況是很稀少的,就是同一位藝術家,也不見得每篇作品都能深入到那個祕密的王國,這要依靠天賦和機運。
重建丹麥王國的努力是一種全盤失敗的努力。被時代教養出來的王子身上處處打着時代的烙印,每一次行動給人帶來的總是無窮無盡的沮喪;越行動,反而離理念中的目標越遠,就好像是既糟蹋自己又在世俗中亂攪一氣,弄得親人喪命,仇人逍遙,最後的結果也是不了了之,將重建的計劃草草作幾句交待便收場。是什麼東西在作者內心作祟,使得他講述了這樣一個古怪的故事呢?當然是藝術的直覺在作怪,這種直覺讓筆帶領作者前行,去那陌生的風暴裏,於是表面的敘述框架便具有了全新的、同常識相反的意義。
哈姆雷特是丹麥宮庭裏一起殺父和復仇陰謀中的英雄,是正義的光輝象徵。但是作者對於“英雄”、“正義”這些常套的用詞卻有着他獨特深入的解釋,他成功地用戲劇語言完成了他那天才的解釋。通過他的解釋,我們看到正義是被掩埋在歷史沉渣底下那看不到的理念;而所謂的英雄,只是一個內心陰暗絕望的、快要變成幽靈的人。然而這就是真相,有勇氣凝視真相的人,才能談到正義、良心這類字眼,也許還有美感。實際上,無論哈姆雷特根據自身的教養(或本能)如何行動,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也就是說,他同父王所信守的正義的理念在世俗中是以失敗來闡釋的。要實現正義,簡直比登天還難;每走一步,每死一個人,良心上的罪感就增加一重;到了最後正義變得遙不可及,而是否能真的實現它簡直就無關緊要了。但在那激動人心的悲劇情節中,讀者是不會去關心結果的,因爲結果就是既定的沒有結果,正義的理念只會在行動者的心中閃光,並縈繞在讀者的腦際,從而將那無望的、昏沉的夜刺破。讀者因而陷入這個問題的沉思:哈姆雷特在註定要失敗的王國重建的企圖之下,隱藏着什麼樣的更深的,也許連他自己也也沒意識到的企圖呢?這一再的延誤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我們用不着怕什麼預兆。一隻麻雀、沒有天意,也不會隨便掉下來。註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有準備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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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哈姆雷特的話可以看出,他的願望和行動都只能出自“心”的指示,他是一個按本能行事的人(當然本能不會赤裸裸地現身,它奇妙地同他自身的教養素質重合),而本能創造的每一奇蹟,都是靈魂的重建。人通過摧毀來達到認識,邊做邊覺悟。這個沉痛的過程是不知不覺的,正如同藝術的創造不能被意識到一樣。王子像是隨波逐流,又像是被一股魔力所攝住;有時猶豫得莫名其妙(如一再放過惡貫滿盈的國王,在宮庭裏遊遊蕩蕩),有時又殺氣騰騰(如錯殺波樂紐斯);總之一招一式都沒有了定準,連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事情來了纔會隨機應變。王子的這種狀況正是那種塑造靈魂的境界。誰也沒法知道靈魂是什麼樣的,當人不去想它時,它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它的嶄露只同一樣東西有關,那就是生的衝動。哈姆雷特於無意識中做下的那些事,正在改變着先王遺傳給他的靈魂的形象,他用更趨極端的表演,刷新着精神的歷史。
“死,就是睡眠/睡眠,也許要做夢,這就麻煩了/我們一旦擺脫了塵世的牽纏/在死的睡眠裏還會做些什麼夢/一想到就不能不躊躇。這一點顧慮/正好使災難變成了長期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