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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出於什麼顧慮,王子選擇了災難,選擇了長期的折磨,在進行失敗的丹麥王國重建工程之際,成功地重建了王國的魂。這種新型的國魂,具有自我意識的幽靈,只能在無意識的盲目奔突中產生,自始至終只能是死而後已的犧牲。只有那些窺破了人生意義的人,纔會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把人生當舞臺來表演一回。所以又可以說哈姆雷特重建的是藝術之魂。這種工作排除了功利的因素,一心只嚮往那純淨的境界。在無名的焦慮的驅動之下,王位啦,社稷的安危啦之類的俗事全都不加考慮,王子只對一個人負責,就是那似有若無的幽靈,於是所謂的“復仇”和懲惡揚善成了一團混亂的殺戮。這一切顯然是出自作者那個藝術自我的陰險安排,它要跳出來唱主角,就將一切現有的都變成了道具。一定是有某種無法遏制的渴求,某種陰鬱的滿足感,哈姆雷特纔會專注於這種工作的。由地獄的幽靈給他描繪的恐怖境界的上面,是這兩個不甘墮落的靈魂日夜想望的所在;那種上癮似的想望,一旦開始了,就永遠不會中止。於是人,根本不關注自己的行爲後果了,就是自己幹了些什麼,也是不太清楚的(那也許於王國有利,也許正好相反)。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空無所有的高處,同虛無進行那種精神的交媾。而爲了精神的活動與發展,人只好做出那些不三不四的舉動,稱之爲“復仇”也好,“伸張正義”也好,“濫殺無辜”也好,“六親不認”也好,一切都變得沒有界限,曖昧不明瞭。又由於這曖昧和渾沌,更襯出精神的明淨。表面上,先王給他指明的路是殺死國王,報仇雪恥,教育王后,警醒世人。這只是說得出來的套話(凡說得出來的都只能是套話),說不出來的是什麼,哈姆雷特已從血液中感到了,從心跳中確認了,所以之後他的行動,就不是遵循那些套話,而僅僅遵循心的指示和血的衝動了。他的確是先王的骨血啊。
先王類似於人的原始記憶,一種人不能重返而又下決心要重返的記憶,人只能用一種方法來複活古老的記憶。那就是創造,就是出自心靈的表演。哈姆雷特所做的就是這個。自從一道深淵將他同父王隔在兩邊,父親變成了記憶以來,精神恍惚的王子每時每刻都沉浸在那些記憶裏頭。但是,人死了不能復生,王子再也無法知道父親的真實體驗,因爲溝通的門已經永遠關上了。絕望的王子不願放棄,仍在徒勞地努力,這時奇蹟就發生了。父王的幽靈出現,並傳授給他行動的祕訣——用復仇的行動來刷新父王的痛苦、歡樂、仇恨、愛、嚴酷、陰險等等一切。只有這條路是重返的唯一的路。人只有付諸行動,深層記憶纔會復活,並轉化成新的,更鮮明而有力的形象記憶。或者說,王子要生動逼真地記住父王,就只有把自己看作父王的化身,自己取代原先的父王。這也是父王那句令王子刻骨銘心的話“再見,記住我。”的真實含義。否則再強烈的記憶也會隨時光的流逝漸漸淡漠,而終於消失。
藝術是返回、也是重建人的原始記憶;執著於那種記憶、被世俗所逼的人只有奮起進行藝術的表演,這表演是人生的唯一的意義。體驗到這一層,就會找出王子行爲古怪的原因。可以說,自始至終,王子並不急於報仇;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那件事纔是他魂牽夢縈的,至於那是件什麼事,他不十分清楚,只有直覺。所以我們看到的復仇是令人沮喪的,它既無事先的策劃,也無必勝的信心,一切都是即興表演。但這正好是先王所要求的那種復仇。“記住我”就是記住每一階段的內心體驗,就是記住那些細節,結果反倒無關緊要了。王子的心不在焉,其實是爲潛意識左右的精神狀態;他總在細細體驗,內心的鬥爭總是天翻地覆,鬥爭的焦點總是那個還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胸中城府深不見底的幽靈將他拖下水,就是要他拼命掙扎,他對王子那強大的本能以及他對自己的強烈的愛是很有信心的。一句“記住我”原來有如此深邃的含義,這是觀衆所始料不及的。記住父親就是同時間作戰,用新的事件使舊的記憶復活;記住父親就是讓人格分裂,過一種非人非鬼的奇異生活;記住父親就是把簡單的報仇雪恨的事業搞得萬分複雜,在千頭萬緒的糾纏中拖延;記住父親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進入藝術創造的意境,在那種意境裏同父親的魂魄匯合;最後,記住父親就是自己取代父親。一個生動的,嶄新的幽靈形象再生了。
讀完全劇之後纔會明白,重建丹麥王國的意義就在復仇的過程當中,哈姆雷特用失敗的行動所建造的,是一個以人爲本的王國。那也許是一個虛幻的理念,但他的熱血,他的青春的生命,都在證實那個王國的存在。只要人在這樣的精彩表演面前還能感動,還能愛和恨,那個王國就不會消失。也許作者對於這一點並不完全自覺,但這絲毫不影響作品所達到的深度,所有的純藝術都會具有這樣的魅力,因爲它是從人的黑暗的根源之處生長出來的。又由於這類作品深不見底,探討也就沒有止境。
我們也明白了,“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這句話一點都不是誇大。主人公的絕望的努力中,孕育着新的人性的希望,使觀衆不得不相信:人類,無論到了多麼悽慘的地步,也還是會繼續發展的;精神,即使是被千年沉渣所覆蓋,其光芒總是擋不住的。精神王國只能是、也永遠是在失敗中重建,人所經歷的打擊越慘痛,精神的昇華越純淨。這,就是丹麥新王國的含義所在,也是英勇的王子所追求的人生意義。
由此可知,藝術意義上的王國或人格重建同策劃,同理性的構想全都無關,它的依據僅僅是內在的衝力,行動的契機則是外部條件(這個“外部”也是被主體內在化了的,或者說認識過了的東西。)的變化。人如果能不斷衝動,也就能不斷重建,不斷改寫歷史。哈姆雷特便是以他那種罕見的生命力的衝動,浴血的搏鬥,將理念變爲嶄新的形象,令觀衆永遠銘記心頭的。偉大的戲劇表演的是時間本身,所以才能夠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