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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水
(一)
十年前曾買到範景中譯的當代著名的美術史家、美學家貢布里希的名著《藝術發展史》,在歎爲觀止的同時,又感到一種隱隱的失望。書中所描述的,與其說是藝術本身的“發展史”,不如說是一連串藝術創作的“故事”(該書的英文原名就是The Story of Art,即“藝術的故事”)。大量歷史事實、現象、作品和貢氏對這些作品的分析與感受使人讀來興味盎然,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麼在那裏“發展”?當然,我這一問也許多餘,當人們沉浸於欣賞時,沒有人會關心使他欣賞的東西是什麼,它是如何發展來的。人們的歷史興趣頂多會關注像貢布里希所說的那種藝術史:“任何一位歷史學家,只要他壽命夠長,經驗過新發生的事情逐漸變成往事的情況,那麼對於事情的梗概是怎樣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化,就有故事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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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創造藝術的藝術家本人,即使是無意識地,卻不能不關心這個問題。因爲他所做的,正是致力於這個東西的“發展”,而這個東西不是別的,正是藝術家夢寐以求並視爲他自己最內在的“真我”的東西,即藝術靈魂。
所以我的問題就可以歸結爲:在藝術的歷史中,藝術靈魂是什麼?它是如何發展起來的(或它經歷了一些什麼樣的發展)?當一個畫家或雕刻家面對古代的典範時,當一個作家在閱讀前人的作品時,除了技術上的考慮(如用色、構圖、語言風格等等)外,最重要的就是體會這個東西、推進和發展這個東西。但這也是最難說出來的。於是人們期待哲學家、美學家和文藝理論家幫他說出來。但多少年來,這些聰明人都在說些別的事情。最常見的是,他們否認藝術有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只承認有在時間中偶然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或“故事”。但他們並不否認,每一時代的藝術家都絕不會再回過頭去做前一時代的藝術家已經做過的事,否則他的作品就被視爲模仿,是不會在藝術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的。但這是爲什麼?如果有一種東西從頭至尾在拼命地追求自己的偶然性和差異性,乃至於前所未有性,這就已經是一種必然性和同一性(前後一貫性)了。用“偶然性”來逃避對藝術內部的必然性的探尋,這只不過表明了理論的無能。如果一種歷史完全由偶然性所構成,例如假定今天的人說不定也可以創造出如同米羅的維納斯那樣的古典藝術理想來,就像昨天搬到右邊的桌子今天也可以搬回到左邊來一樣,這種歷史就不能叫作歷史(正如桌子搬來搬去不能叫作歷史一樣)。歷史,嚴格說來就是“發展”的歷史,而發展的意思就是不能完全重複、倒退,只能一往無前。在宇宙萬物中,只有生命才具有這種“發展”的特點,生命是不能從成年退回到幼年去的。但各種生命通過個體的死亡仍然要不斷地從幼年開始,唯有一種生命,作爲生命的生命,即人的心靈,精神,以及由此形成的人類文化,才真正是無限發展的,所以只有人類纔有真正的歷史。
而藝術靈魂,就是人類心靈的核心和本質。所以海德格爾曾說:“藝術爲歷史建基;藝術乃是根本性意義上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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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惜的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藝術”是一種超越於人類之上的“存在”或“真理”的現身方式,他並沒有考察人(藝術家)在藝術創作中的心理活動、感受方式和精神結構,因此他無法真正理解藝術的本質,“藝術作品的本源”對他說來始終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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