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b>肚皮戰勝大腦——K所體會到的城堡意志</b>
城堡的意志是從不直接說出來的,無論何時,它都只是體現在村莊的氛圍裏。不能因此而說它沒有明白表露出它的意志;相反,它處處表露,只是眼前蒙着一塊布的K不太懂得這種表露罷了。
K剛到村裏的那天晚上就開始了試探城堡意志的歷程。村裏人打電話去城堡詢問關於K是否由城堡派來這件事,回答是不爽快的。城堡先是說沒有這麼件事,把K嚇壞了;接下去又說有這件事,使K燃起了希望,從而進一步地誤認爲自己已被任命爲土地測量員了。後來K又自己親自與城堡通電話了。他想得到許可去城堡。他拿起話筒,裏面傳來一大片嗡嗡聲,像是遠方傳來的歌唱;其間又幻化出一個單一的很高的強音,這個強音要鑽入K的體內;這就是城堡的真正回答,但K沒有聽懂,他的大腦在和他的肚皮作對。K雖然沒有領悟,他卻出於本能決不放棄自己的意願;他採取迂迴的方式,通過欺騙城堡,使城堡與他接上了頭,於是得到了一個表面看來是明確拒絕的回答。這兩次電話中城堡已經泄露了很多東西:首先它不會承認K的身分,讓K心安理得地當土地測量員;接着它馬上又給予K某種希望,使K感覺到那就和承認了他的身分差不多;最後它又拒絕了K去城堡,但那並不等於不要K爲城堡工作。這些回答與話筒裏的那些神奇的嗡嗡聲是一致的。那永遠不會真正拒絕也不會確證的美妙的音樂,一定是強烈地感染了K,所以K纔會靈機一動,馬上想出了騙人的高招,意外地與城堡取得了聯繫。也許城堡是對他的這種主動性感到滿意,纔派出信使送給他一封信,從而更加強了他與城堡的聯繫的吧。這封信的內容當然在本質上與那兩個電話也是一致的,只是從字面上乍一看顯得更明朗,更有希望。K的“誤解”又進一步發展了。
然而K得到這封信之後,又對信中的說法進行了一番仔細的推敲。這封信實際上是含糊不清、自相矛盾的。寫信人似乎將K看作平等的自由人,又似乎將他貶低爲渺小的奴隸,就看K怎麼理解了。關於他的身分,寫信人顯然也不想確定,而是將確定身分的工作推給了K自己。信上透出對K的膽量的欣賞,同時又隱晦地暗示了他將受到的嚴格限制,他必須遵守的義務,而從這義務來看他的地位無比低下。分析了這封信之後,K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困難,也作出了唯一可能的選擇。作爲外鄉人的K,竟能適應城堡那種含糊不清的表達,而且每次行動都抓住了那種意志的核心,這真是太奇怪了,這種一致是如何達成的呢?既然K對這種陌生的形式不習慣?答案很簡單:K的行動並不是通過大腦的指揮,而是通過本能的衝動來實施的。城堡不斷地給他出難題,使他動不了,可他就是要亂衝亂撞,永不停息;這種本能正好是符合城堡的真正意志的。克拉姆的信可以理解成:你沒有希望,你絕對動不了,但你必須動,否則將爲城堡所摒棄。K是用肚皮來理解克拉姆的信的,肚皮與大腦是兩碼事。K的肚皮裏有什麼?只有一個衝動:要進城堡。
K開始行動,一行動起來就馬上發現,處處遇到城堡意志的抵制。起先他以爲信使可以帶他去城堡,後來才知道這只不過是他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騙局,當局根本用不着下達命令就可以扼制他的行動。接下去他又從弗麗達身上看出了更大的希望;他在與她的共同生活中費盡了心機尋找途徑,到頭來證明還是一場空。城堡的意志既獨斷專行,又給K真正的自由,促使他不斷“上當”。那是一種瀰漫開來的氛圍,不論K走到何處,這氛圍總是兇險地說“不”。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早就被這一聲“不”嚇退了,K卻是一個特別的傢伙。話說回來,城堡說“不”時的態度又是十分曖昧的,那不是普通的“不”,而是在說“不”的同時又反問他:“真的不可能嗎?爲什麼不試一試?除了試一試犯規你還有什麼路可走?”表面的嚴厲後面是骨子裏的縱容。這一聲“不”差不多可以等於“竭盡你的全力去跳吧!”當然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城堡那張門是無論如何進不去的。不過現在離那張門還遠得很呢。時間還很充裕,他儘可以從門上的小孔去窺視克拉姆,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他也可以從克拉姆手裏去爭奪弗麗達,以便與他討價還價。只是K在奮鬥中,在取得小小勝利時總忘記那一聲“不”;於是就有人來提醒他,各式各樣的人輪流來向他說出這個“不”,不斷給他那種盲目的慶幸心理以打擊,免得他頭腦發熱,因爲在終極目標所在之處有真正的陷阱。城堡將這樣一種可怕的自由給予了K, K將如何來行使這種自由呢?只有傻瓜纔會在這種自由裏陶醉呢,工於心計的K看出了危險。一切全沒有章法可循,眼前的情況看不清摸不透,到處隱藏着殺機,官方名義上的權力等於零,實際上的權力則是一切。如果K不小心謹慎,瞻前顧後,完全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關於他的這種處境,村長又作了進一步的證實。
村長通過他的冗長的對官方機關事務的介紹讓K明白了,想證實自己的身分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並不是說K的任命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相反,這件事的牽動大得不得了,差不多人人都要來關心,它受到兩股勢力的牽制,關於它的文件一直保留在村長家中。K不甘心,舉出克拉姆的信來作證,說城堡方面早已默認了他的身分。村長向K指出他理解方面的種種矛盾,並告訴他這只是一封私人信件,絲毫無助於證實。村長要K端正態度來理解克拉姆的信,而不是專門從對自己有利的方面去理解。最後村長指出他的處境是:可以呆在村裏,愛上哪就上哪,但不能確定身分,所以必須小心謹慎。K頑固不化,堅持自己的初衷,他的冥頑不化使得村長對他徹底厭倦了(很可能是假裝的)。接下去K就衝破了村長對他的限制,也衝破了老闆娘現身說法的阻撓,不顧一切地來到貴賓酒店,決心在那裏等待克拉姆,他要面對面地向克拉姆問個清楚。
他在那大雪鋪地的院子裏等到了什麼呢?焦急、緊張、沮喪、失望,當然還有自由,這就是他等到的。原來這就是他經過奮鬥而獲得的自由,即等的自由,愛等多久就可以等多久,只是面前那張通往城堡的小門刀槍不久。只有等他離開了,克拉姆纔會到來,他們的相遇註定是要錯過的。但是K怎能不等呢?他活着的目的實際上不就是等嗎?不斷地改換地點,一次次滿懷希望地等,將一生分成一段一段地來等。此時的K,比《審判》中的鄉下人要幸運多了。這種激動人心、令人眼花繚亂的等待方式,完全不同於鄉下人那種寂寞、冗長與單調,更不用說那些幸福的瞬間了;在那種瞬間裏,人往往會產生幻覺,認爲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贏家!此時的K,已變得老練了許多,靈活了許多,可說是有些不擇手段了。然而,他從院子裏回到酒吧,還是遭到了老闆娘一頓譏笑和教訓。城堡的意志再一次在這裏得到暗示。那種矛盾的表達,那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說了也等於沒說的表達,將城堡的意志彎彎繞似的由老闆娘說了出來。老闆娘爲什麼總忘不了不失時機地教訓他?是爲了激勵他不要停止自己的奮鬥吧。這恐怕是她唯一關心的。當K一敗塗地時,她就出現了,表面上是來幫K總結教訓,暗示今後的奮鬥方向和可能遇到的阻力,再有就是打消他的幻想。而她的話究竟是不是這些意思也是可疑的。K認爲她詭計多端,像風一樣漫無目的,實際上又受到遠方那莫測的力量的主使,那裏頭的奧祕諱莫如深,從未有人窺見過。最爲精通城堡事務的她,每一次的說教都是在行使傳聲筒的義務。
K在遭到徹底挫敗之後,城堡總忘不了給他某種補償,或許是爲了防止他消沉吧。比如讓他在寒冷的院子裏空等了一場之後,又派巴納巴斯給他帶來一封信,在信上克拉姆對他的工作加以表揚。這件事說明城堡並不是拒絕與他聯繫的;城堡只是目前拒絕直接與他打交道,一切都要通過媒介,他的願望只能附着於中間人身上。這封信也顯示出,城堡不僅不遠離他,反而對他逼得很緊。但是K從信中看出的是危險,是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孔;他已經有了看信的經驗了。他回信抱怨城堡,繼續提出那個不可能達到的要求——要進城堡。這時他也得到了信使的保證,答應一定將他的要求傳達給城堡當局。K總算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巴納巴斯拿了K的信一去不復返,K爲了從他那裏打探迴音喫盡了苦頭,連弗麗達都得罪了,弄得孤苦伶仃的。正當他在絕望中瞎摸時,巴納巴斯又從地下鑽出來了,還帶來好消息:城堡的下級官員要親自見他。接着就發生了那次偉大的會見,於半夢半醒中的會見。那是城堡意志的真正實現,也是肚皮戰勝大腦,新生的幻想戰勝古老沉重的記憶,從未有過的生戰勝層層堆積的死的奇觀。K不是被接見,而是闖入。在那夜半時分,整個酒店已變成了夢幻的堡壘,生與死就在夢中,也只有在夢中晤面了。當然這一切都是城堡的安排。在這個中間地帶,一切界限全模糊起來,只有掙扎的慾望形成波濤,一波一波滾滾向前。濾去了世俗的雜質,這裏的一切全是透明的,人在這種透明中只是感到昏昏欲睡,感到無法思想,因爲他用不着思想了。只有在這種自覺的夢中,K才能暫時地與城堡短兵相接;接下去就遵循原則踏上了歸途。這樣一次探險般的經歷並沒有給K帶來實在感,反而更向他展示了城堡機構的龐雜與不可捉摸,展示了那種他所不知道的鐵一般的規律,以及人對這規律的無能爲力。那就好像是針對K內心的一次示威。但K畢竟見過城堡官員了,從未有過的夜間詢查都發生過了,還有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既然“無”沒有將他嚇退,“有”也壓不垮他,他的戲還要演下去。懷着小小的、可憐兮兮的世俗願望的K,所遭遇到的是整個人類的意志之謎;這種謎是隻能用身體來解答的,任何高深的思想全無能爲力。而作爲K本人,旅途中永遠沒有答案只有體驗,包括他對官員畢格爾的那種最純粹的體驗,那種讓生死兩界匯合的體驗。城堡讓K歷盡千辛萬苦到達這個邊界地區,當然不會讓他空手而歸;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夢幻的堡壘中風景瑰麗奇詭,人生所求的不就是這個嗎?問題是看你敢不敢闖進去體驗,看你敢不敢做那從未有過的第一人。
歷史性的會見結束之後,K馬上又從半空落到了底層,落到了比弗麗達地位還低的佩碧的身邊,這就是城堡要他呆的地方。他將在他已經熟悉的人當中,已經熟悉的氛圍裏恢復元氣;東山再起,繼續向那陌生的、虛幻的目標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