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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那個人將洗腳水倒進了我們的洞裏。我雖及時跳了出來,可是飛鼠睡在了泥漿裏頭。他一點都不在乎,還是輕輕地打呼嚕。“他啊,生活在夢想中。”那人說道,我是不喜歡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況還是人的洗腳水,想想都噁心。飛鼠怎麼會對這個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實在想不通。再說這個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離他遠點。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後面喊:“哪裏去?哪裏去?你想找死啊!”他說得那麼兇惡,我又不敢動了。我站在一塊大石頭旁,那些小動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頭上。後來我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動不了了,他們才罷手。我聽見飛鼠又飛到了我的上空,那個人在說:“你看看他,他有多麼從容。這種風度是學來的嗎?不,這是天生的。”我看見那束光離得更遠了,成了一個模糊的光斑。飛鼠在黑暗中飛過,它也許飛到別的地方去了,有對翅膀真好啊。我摸過他的身體,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體,看來翅膀是進化的結果。隨時入夢,高興待就待,要飛走就飛走,多麼瀟灑的生活。原來這就叫生活在夢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們這個類別裏頭的特權者的呢?我就是再進化,恐怕也不可能讓我的背上長出翅膀來。他是個異類。那麼我是什麼類呢?人們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見的那種鼠,我的身體大得多。我獨來獨往,對自己的父母記憶淡漠,對同異性的苟合也沒有興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後代,我就是這樣一個似鼠非鼠的傢伙,一個蹲在貧民窟人家的竈臺上喫閒飯的,一個稀裏糊塗掉進了貧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憐蟲。
我又開始挖洞了,一挖洞,又感到了那種興奮,前腳後腳都變得癢癢的,不由自主地瘋狂地刨土。用力,用力,真的有東西要出來了啊。我旁邊有個傢伙也在刨土,刨着刨着就突然嗷嗷地叫起來,他一定是刨出東西來了。我也要刨出東西來,我不能停下來,往左邊,繞開那塊石頭!我的天,這麼多的螞蟻,我捅了螞蟻窩了!啊!我猛地一下跳出洞子,發了瘋地在身上一頓亂撓亂打,我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都扯下來,那些小東西都鑽到我的身體裏面去了,它們咬破我的皮膚就進去了。真比死還難受啊。走投無路之際聽見那人在冷冷地說:“你啊,需要洗個澡。”他將木盆裏的洗腳水弄得嘩嘩響。我也顧不得噁心了,一頭扎進他的木盆裏。他用雙手按住我,吩咐我大口喝他的洗腳水,我糊里糊塗地就喝了不少。這時他將我連同木盆的水一道從木盆裏倒出來,吆喝了一句:“再去刨土!”就離開了。我哪裏還能刨土,我不斷地用腦袋撞地,心裏想着:“死了纔好!死了纔好……”然後我又在地上滾啊滾啊,滾了一會兒,腦子裏猛地一亮,於是咬緊牙關又刨起土來。這一次,當我的爪子掘進泥土之際,我明顯地感到了那些小東西正通過爪子迴歸到土裏。刨了沒有多久,身上就變得清爽起來。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我對這塊地產生了恐懼。
我坐在我刨出來的新洞裏,周圍是那些奔忙的小動物。我將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下去,我怕他們撞着了我。我也不敢再往下刨,怕又刨到喫人的螞蟻。當我這樣臉朝下地蹲在那裏時,就聽到了一種隆隆的聲音從更深更深的地方傳來。如果我意念集中,那聲音就很清楚,稍一鬆懈又聽不到了。我在傾聽之際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當年睡在鐵匠家發生的。那一家的小男孩叫“鄰家弟弟”。鄰家弟弟每天天快亮時就爬起來,外衣也不穿就推開門到外面街上站着。鐵匠和鐵匠老婆睡在牀上喊:“弟弟啊,弟弟啊!”那喊聲就好像他已經尋了短見一樣。但他們爲什麼不起牀呢?我走到門口,看見鄰家弟弟還站在那裏,他在同人講話。“聽清了嗎?聽清了嗎?”他低着頭焦急地問,就彷彿對方在地底下一樣。他還跺腳呢。這邊牀上的兩口子也在跺牀板:“弟弟啊,弟弟啊!”急得都要發瘋了。我也不知爲什麼就想起這個鄰家弟弟的事來了。我很傷感,覺得自己再也見不着他們一家人了。“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一個小女孩(好像是蘭)這樣說。她在哪裏說話呢?怎麼像是下面?她不是遠嫁了嗎?“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她又說了。啊,真的在下面!我躺下去,將耳朵緊緊貼着洞底,這下聽到了——那不是隆隆聲,是蘭在用銀鈴般的童聲說話呢。怎麼,蘭還是一個兒童?她沒有遠嫁他鄉?我明明看到她出嫁那天還帶走了自己的小馬凳嘛。雖然是銀鈴般的聲音,可我聽不懂她到底說些什麼,因爲她說的不是本地話,她那種話讓我聽久了就煩,就難受。於是我坐起來,不聽了。有獨輪車過來了,輪子哀哀地響得像小孩啼哭。這地下竟還有獨輪車,是原來在這裏的,還是從那個洞裏掉下來的呢?那人停在了我旁邊,他蹲下來,遞給我兩個餅。那餅很臭,有點像先前那飛鼠放出的屁的臭味。可是一得到喫的,我就飢腸轆轆了,我可是好長時間沒喫東西了。我狼吞虎嚥,幾下子那餅就到了肚子裏。那人笑起來,又到別處送食品去了。看來此地還是相當有序的社會呢。那麼蘭所在的更下面,又是什麼地方呢?
我終於能夠靜下心來聽小女孩蘭說話了。我臥在洞底,將耳朵緊貼地面,她的聲音就傳來了。現在我聽清了,那既不是隆隆聲,也不是銀鈴般的童聲,而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的聲音。她就是我熟悉的蘭,那個帶我去塘裏玩水的女孩。我倒不是說我聽得懂她的話了,我還是不懂,那種外鄉話,每個字似乎聽得懂,合起來呢又根本不知在說什麼。可是不知爲什麼,我現在願意聽了。也可能是喫了獨輪車上的臭餅,我有了耐力,也可能是那聲音令我想起從前同她相處時的好時光,總之,我趴在地上專心地傾聽着。她是怎麼到了那種地方的呢?我這裏雖黑,抬起頭還可以看到一束光從那洞口射出,她那種地方一定是純黑的世界了。見鬼,遠嫁嫁到那種地方去了,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嘛。聽她的語調,我覺得她在講一個故事,也許是關於水塘的故事。我聽着聽着又回憶起同她的友情,我覺得自己愛上她了。我,一隻“鼠”,愛上了一個女孩?!我喫了一驚,趕快打消這個念頭。我就對着下面叫了兩聲,我的聲音很尖細,類似於小孩的聲音,只不過我不能像他們那樣說話。我叫這兩聲的意思是告訴蘭,我聽到她的話了,我想念她。我剛一閉嘴,下面就亂套了,有好幾個聲音在那裏爭吵起來,她們好像都是蘭的聲音,又好像都不是,是一羣外鄉女子在那裏鬧。我運足了氣,提高了嗓門又一叫。下面立刻沉默了。片刻沉默之後,又有更多的聲音鬧起來,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鼠的工作是有前途的。”那個人說,“他學會我們的方法之後,就會擔負起一定的職責。他是來學習的。”
他在我的旁邊走動,我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語。他爲什麼要自言自語呢?他在說什麼呢?我聽得懂他的方言,但不懂他的真正的意思。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掉下來的嗎?還是本就在這下面的?
“我聽見他那一聲叫,就對他寄予希望了。他同那些接上頭了。他呀,以後會天天這樣來叫幾聲。這地方的空氣、伙食對他都有益處。”
他說我同“那些”接上頭了,那麼,我還要不要往下刨呢?有人在利用我,利用我幹什麼呢?下面鬧得更厲害了,連我腳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動。不知怎麼,我並不想刨開將我同她們隔開的這些土,我有點害怕。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蘭啊蘭,我們又在一起了啊。”這樣一想又覺得有了安慰感。每當嘈雜的爭吵一停下來,就聽到蘭一個人在說那句話:“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只有這句話是我聽得懂的,但是蘭爲什麼要這樣說呢?看來這話不是對我說的,也許有個什麼人在地底下同她對話。飛鼠從我上面飛過,我聽到了他扇動翅膀的聲音,他多麼自由啊。蘭被囚禁在下面了,不過聽她說話,覺得她一點也不苦惱,好像還很自豪呢。我又回想起從前她對我說的關於逃跑的事。也許有兩種逃跑,一種是往市中心跑,往外省跑,消失在茫茫的遠方。還一種呢,就像蘭做的一樣,往下面跑。她是在水塘裏順着旋渦滑下來的嗎?那時她爹笑她“生錯了地方”。說不定是他讓她下來的呢。很可能蘭是在對她爹說話。一個人到了那麼深的地底,還可以聽得到家人在上面的所有活動,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啊。下面的那些女子平息下來了,咕咕咕的,像鴿子一樣,也許是要入睡了。突然,蘭厲聲說道:“那裏是不能去的!”她的聲音那麼大,嚇了我一跳,然後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我坐起來,我聽到周圍的忙碌聲,還有那個人的呵斥聲。那個人,他一邊洗腳一邊呵斥,他總是嫌小動物們太懶了。
我一直在想蘭的那句話,她說什麼地方不能去呢?這個黑地道里,一定隱藏了可怕的事,今後我得小心翼翼纔行,螞蟻事件就是個很好的教訓。爲避免災禍降臨,我最好是坐着一動都不要動,這個新刨出的洞就是我的家嘛。我剛好想到這裏,那個人就端着一木盆洗腳水過來了,他口裏喊着:“注意啊!”就將洗腳水倒進了我的洞。我又一次氣急敗壞地跳了出來,一邊身上的毛都溼了。他老是同我作對,難道這下面的小動物都歸他掌管?我在這個洞裏可以聽得到蘭說話,現在他將我的洞又弄得不能待了,我換一個地方的話,是不是還聽得到蘭的聲音就很難說了。要是聽不到蘭,該有多麼寂寞。飛鼠又過來了,擦着我的鼻子飛了過去,放了一個奇臭無比的屁。我很想擺脫這個人,因爲他總在留心着不讓我休息,我感到他居心險惡。也許他竟希望我死,他的舉動裏頭有這種意味。我不能嘗試溜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