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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溜掉,這種地方,我搞不清哪裏能去哪裏不能去,我要逃到哪裏算哪裏。啊,這裏有一道籬笆,籬笆裏面難道是菜園子嗎?可以聽到有更多的小動物在裏頭忙乎。我一邊沿着籬笆走,一邊用鼻子嗅,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破洞,我從那個洞鑽了進去,來到更爲熱鬧的場所。然而更不好待了,凡是從我身邊過去的都在推我,這是不歡迎的表示。我待了一小會兒就發現了區別,這裏的小動物們都不挖洞,他們有時動,有時靜。當他們靜的時候,遠處便響起一種唿哨聲,唿哨聲一停,大家就一窩蜂地往那個方向擁去。當他們奔跑時,唿哨聲就不再響了,於是這些傢伙的腳步猶疑起來,最後又停下來了。然後又是靜靜地傾聽。過了不久,唿哨聲又在另一個方向響起來,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往那個方向擁去。跑了沒多遠,又停下了。我在他們當中,我感到很緊張,這裏既紊亂,又有序,這裏的一切都由那種奇怪的、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聲音決定。不,我不能適應,他們跑得那麼快,他們奔跑時就將我撞倒在地,從我身上踩過去。於是當他們下一輪傾聽的時候,我就摸回那個破洞所在的地方,我要出去。我剛剛向籬笆外探了探身子,那個人就一拳打在我鼻子上,吼道:“你找死啊!”這一拳真厲害,我差點被他打暈過去了。我坐在地上,聽見他還在說:“誰要臨陣逃脫?試試看,我倒要看看他的腦瓜是不是鐵製的,哼!”我當然不敢再嘗試了。現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同裏面這些傢伙一起瘋,因爲坐着不動也是不行的,那樣的話會被他們踩死。瞧,又開始跑了,我忍着鼻子的疼痛,同他們一塊跑。可他們只跑了沒幾步就停下了,而我呢,沒反應過來,還在跑,結果就絆倒在某個傢伙身上了。那是一個大傢伙,有獠牙的那種,它的長嘴在我肚子上嗅了好久。我閉上眼,等着死亡降臨。幸好這時那種唿哨聲又響起來了,他扔下我就跑了。我趴在地上,任憑那些傢伙從我背上踩過去。我擔心他們會將我踩成肉醬,可是還好,過了一會兒他們就不踩我了,都從旁邊繞過去。我無意中又觸到了籬笆,這裏的籬笆也有一個洞。我要不要出去呢?那人會不會也守在這外面?沒有,他沒在這裏,我出來了。周圍靜靜的,是荒野嗎?啊,我看見了房屋,窗前有一盞油燈!地底下怎麼會有這個的?
我一邊朝那屋子走去,一邊想着剛纔那人說的“找死”的話。這就是去找死嗎?屋裏會有什麼呢。哈,屋門口有一個小孩在刷牙,他吐了我一臉的水!“他要進來就讓他進來。”屋子裏頭有人在說話,這不是讓我喫毒蘑菇的主人嗎?我就進去了,嘿,還真是他家!好啊,好啊,我已經回到貧民窟了。其實剛纔我在路上就發現了前方影影綽綽的有些房子,但我不敢相信。我爬上他家的竈臺,有種到家了的欣慰感。主人拿出一個碗,盛上飯菜擺在我面前,我一看,是毒蘑菇,飯裏頭一共有三枚。我雖飢腸轆轆,可還在躊躇着。我真的是來找死的嗎?我可不想死!主人正盯着我呢。“喫嗎?不喫我可就拿走了。”他似乎在輕笑。我連忙埋頭喫了起來,連味道都沒有細嘗就喫完了。我腦子裏一片空白,聽見這個人拍了兩下手掌,說:“好!好!”到底“好”什麼呢?現在應該是夜裏吧。可是我聽到他說:“我去把那條路修一修。”他背了鋤頭就出去了。外面那麼黑,他去修路!我跳下竈臺,在房裏巡視了一番。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傢俱也是原來的傢俱,那個小孩坐在八仙桌底下玩一個陀螺。陀螺旋轉時,發出很大的蜂鳴聲,弄得我很緊張。那麼,現在不應該是夜晚,人們都在活動嘛。可是這麼黑,還得點燈,他們又是怎麼看得見的呢?小孩用一隻手穩住金屬的陀螺,對我說:“鼠啊鼠,你幹嗎來我家?爹爹到後面挖墳去了。你快到這裏來,我們一起玩陀螺,只要陀螺不停,爹爹就不會殺你。”他用一種奇異的手法往陀螺上頭一使勁,陀螺便飛快地旋轉,嗡嗡聲令我頭痛欲裂。那人進來了,放下鋤頭,東看西看,可能是在找我。我聽見他從竈臺上拿了我喫過飯的碗去洗,口裏在咒罵着什麼。小孩附在我臉旁說:“爹爹最怕陀螺。”他讓陀螺停下來,叫我試一試。我的鼻子剛一嗅到那東西,它又飛旋起來,甚至脫離了地面。小孩誇我說:“你的技巧真高。”
但我還是受不了陀螺旋轉發出的聲音。有幾輪我甚至都想跑開了,可剛跑兩腳又回到了桌子下面,因爲那小孩對我喊道:“你找死啊!”奇怪,他的聲音就同地下那個用木盆洗腳的人的聲音是一樣。後來小孩將陀螺收進他的衣袋裏面,說:“我要給點厲害給爹爹看。”他讓我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主人進來了,站在屋當中焦慮地跺腳,大叫“土生!土生!”。他是叫他兒子,他難道看不見我們在桌子下面嗎?“土生!”他咆哮起來,一下子就撞到牆上,竹篾牆上糊的幹牛屎都散落一地。土生緊緊地摟着我,因爲暗笑而全身發抖。我也在發抖,卻是因爲怕土生。這個小孩連爹爹都可以控制,如果他要弄死我還不容易?我看見主人臉上流出血來了,他從地上爬起,沮喪地回到竈臺那邊繼續收拾餐具。他的確害怕他兒子。
土生要我今後就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想什麼時候玩陀螺就玩”。他還將陀螺從衣袋裏拿出來,叫我將臉放到上面去擦。我每擦一下,腦袋裏頭就轟轟地放金花。雖然難受,精神卻是出奇的振奮。“好了好了。”土生說,“這桌子下面以後就是我們的地盤了,你也不要再去睡竈頭了。”他這樣說,我就想起他爹。他爹是個好人,於我有恩,我竟懷疑他要毒死我!我很想去向主人表示我的悔意,我聽到他在哭,他可能以爲他兒子丟了呢。土生不讓我離開一步,他說爹爹哭的時候是不能去打擾的。我聽到門一響,外面有人進屋來了。土生做了個鬼臉,將陀螺拿出來用力一旋,那人發出一聲怪叫立刻跑掉了。我呢,我倒是有點適應這個陀螺了,難受的程度也減輕了一點。難道這個小東西使得我和土生隱身了嗎?他爹怎麼看不見我們了呢?神奇的陀螺!神奇!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異物啊。
“土生,土生!我看不見你,我知道你看得見我,你答應一聲啊。”
他這話聽起來很耳熟,我聽誰說過呢?他悲悲慼慼地提着籃子出去買菜去了。我的心像被壓了一塊石頭。
土生讓我摟着陀螺睡,說這樣會有很好的事發生。在夢裏,我睡在一個巨大的旋轉的圓盤之上,我眼裏看見的一切:花草啦,樹啦,石頭啦,小獸啦等等,全在向上飛昇。而太陽,反而下來了,在我眼前來回滾動,我好像一伸爪子就可以觸到它。什麼人在圓盤下面焦急地呼喊:“你看得見我嗎?喂?你看得見我嗎?!”
我就在這一家安居下來了。貧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不記得我有多大歲數了,可是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個時候,窪地裏的房子剛剛蓋起來,不像房子,倒像臨時的工棚。房子蓋滿以後,太陽就縮進去了,只能照到那堵圍牆之上。那些孩子們啊,倒地就睡,在清晨的薄霜裏凍得小臉發紫。這些我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