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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中的生活是很無聊的。他仍然喫不慣肉類,尤其是生肉,所以他也不捕捉小動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尋那嫩嫩的樹葉喫,而他又厭惡呆在一處地方,他需要某種臆想中的新鮮感,所以他每天都在不停步地走,邊走邊採樹葉喫,以補充體力。有很多次,他碰見了人,那些人都無一例外地怪叫一聲,四處逃散。在這種時候,他往往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滿足。然而夜晚是難熬的。這種難熬與氣候無關,老木西早已適應了颳風下雨,炎熱冰凍的氣候,冬天裏嫩樹葉少一點,他就喫老樹葉,他的胃早已是無比堅強了。難熬的是那種懸浮的感覺。每當進入夢鄉,他就分明感到自己懸在了虛空之中,而在他的下面,故鄉的村民們正在田野裏忙碌,小孩子們赤腳走在田埂上,煙囪裏冒出淡灰色的炊煙,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在虛空中暈眩着,五臟從體內飛了出去,直到極度的恐怖使他驚醒。自從逃入山林以來,他每一夜都是這樣度過的。早上起來,他面色蒼白,全身簌簌發抖,像傷寒病患者一樣寸步難行。他掙扎着攝取大量的樹葉,來補充夜間消耗的體力。慢慢地,他恢復了活力,每天到了下午,他簡直是精神抖擻了。老木西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中過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在某個絕望的瞬間他常常夢想,如果有那麼一處地方,一處別人想不到的,或遺忘了的地方,在那裏既聽不到風鈴在山間迴響,也看不見樹葉隨季節變換顏色,大地和天空渾沌地融合在一起,也許在那裏,他就不會再懸在虛空中,也用不着喫這麼多樹葉了。
多年之後,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他沒有刻意選擇歸家的路,他從不擇路,這次歸家只能說是個偶然,連他自己也大大地喫驚了好久。他在熟悉的小山包上看見了自己住過的小瓦房,還有那些村民,他癡癡地在那裏站了很久,想到從前與他們在一起時是多麼的彆扭,度日如年,他並不想回去看一看,即使他們給予他豁免他也不想回去,因爲對他來說,回去的舉動是如此荒唐,並且自己早已完全不習慣了。他從容地跳進村口的小河裏洗了個澡,又回到了山裏。很多人都看見他了,沒有人認出他來,何況事隔多年,誰也沒有懷疑到那上頭去。那天夜裏,村裏人很早就關了家門縮進屋,他們談論的話題是關於野人的。老木西在家鄉的山裏了呆了幾天,很快就厭倦了,他開始往北走,北邊的樹林更爲茂密。他離開家鄉時,聽見身後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那是村裏人害怕野人,在放鞭炮給自己壯膽。老木西笑了笑,在鞭炮的硝煙中往北疾走。
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那就是他的家鄉的人忘記了那件殺人案,也忘記了他們在那件事上所持的立場,卻沒有忘記他這個人。他在人們的傳說中被漸漸美化了,他成了一個草莽英雄,一個天馬行空的好漢。於是有一天,他們張貼起各式各樣的啓事,邀請老木西回去,回到家鄉,回到人們中間。老木西走遠了,他沒有看見那些啓事,即使看見了,也絕不相信豁免的事,他自信深深洞悉人們的心靈。他要去的地方不是這種地方,他要去的,是爲人們徹底遺忘了的地方,一個天地渾沌相交的處所。
他發覺他近來的食量越來越大了,就連血管裏的血流出來都是綠的——有一次他被刺藤掛破了手指。夜晚也越來越恐怖,天地之間鮮明的界限使他在懸浮中絕望地掙扎。老木西既喫驚又害怕。
老木西剛到樹林裏生活時,經常自言自語,他舊日在人間生活所用的那些語言分明對他有着強烈的誘惑力。時光流逝,老木西說話的慾望越來越淡。有一天,他發覺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又試圖用過去使用的語言來思考問題。但語言也從腦子裏溜掉了,經過百般努力,他才勉強發出了幾個單音節,正如嬰兒“呀呀”學語。老木西很快就體會到了失去語言記憶的好處。現在他的嗓子變得粗糙而又自然,時常,他根本不用腦子去想就能準確而隨意地發出些聲音來表達自己的意願,他就這樣成天亂吼,亂叫,亂嚷,自由自在。多年之後的一天,他曾在睡夢中大大地慶幸自己沒有回家鄉去看看,因爲他實在是聽不慣那夥人從喉嚨裏弄出的聲音了。在他聽來,那聲音逼尖、刺耳,完全是一種無聊技巧的賣弄,就連小孩子都是那樣奇怪地扭着嘴脣,發出些花裏胡哨的怪音。而一想到自己從前正是那樣說話,更使躲在林子裏的他滿臉漲得通紅,無地自容。
雖然事隔多年,在老木西的腦子裏,仇敵的形象仍是十分清晰的,老木西生來愛記仇。他在短暫的,即將入睡的瞬間無數次與仇敵交戰,在血腥的廝殺中發出壯烈的吼聲,無數次地體會到戰勝的驕傲和戰敗的屈辱,他的短暫的人類生活便在這半睡半醒的瞬間重演了。老木西醒來後,交戰的慾望便無影無蹤了。他想到自己多年前殺死的那個仇敵,多少有點詫異:是不是自己並沒有殺他呢?是不是霸佔田地的事也不過是種妄想呢?不管那種事有多大的可靠性,正好是那種事促成了自己的出走,老木西對這一點堅定不移,內心充滿了無限的幸運感。正如他不相信人們會豁免他一般,頑固的老木西也不打算與仇敵和解。尤其是在昏暗的夜裏,懸在虛空中的時候,與仇敵在隔絕的兩個世界對峙相望的感覺也分外鮮明。在這種時刻,他往往在腦子裏擬出些不切實際的計劃,實施對仇敵的兇殺,一遍又一遍地演習,推翻,再演習,再推翻,想以此來掩蓋內在的恐懼,忘記飄浮在半空的事實。
大約往北走了半個月左右,有一天,他看見一羣人在林間草地上圍成一個圈,每個人都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向着空中大喊道:“老木西!老木西……”老木西驚訝地張大了嘴,他覺得那喊聲有點熟悉,但畢竟那種記憶是久遠而模糊了。他沒法聽懂他們的喊聲。他又覺得這些人都有點怪,他們的發音不像一般人的發音那樣討厭,但卻過於機械了。總是這一式一樣的“老木西”,沒有變化,沒有起伏,他覺得很不滿。他在叢林中瞪着他們,暗暗地憋着勁,期望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弄出些不同的聲音來。可是那羣人全然不知,似乎對自己的遊戲很着迷,仍舊一個勁努力地喊道:“老木西!老——木——西!”其中還夾雜了童稚的嘹亮的嗓音,老木西憤怒了,他不顧一切地從藏身的地方跑出,衝到他們的圈子中間,大聲吆喝:“哈!喝喝喝!哧!呱呱呱!”看見這長毛的野人,尖聲的驚叫遍佈山野,所有的人都發了瘋一般向山下狂跑,鞋也跑脫了。老木西鄙夷地看着他們的背影,輕輕地發出一個音節:“卓!”這個音節久久地震盪着他的心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