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這場爭端裏,由於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觀瞧,村裏不管是支持父親的人,還是反對父親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認爲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這麼壞的人了。在家中,我的處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則成了衆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時間,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時候,喜歡偷偷觀察蘇家。兩個城裏的孩子出來的時候並不多,他們走得最遠的一次是來到村口的糞池旁,但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們從屋裏出來,站在屋前的兩棵樹中間,用手指指點點說着什麼。然後走到一棵樹下,哥哥將身體蹲下去,弟弟撲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將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樹下,此後是弟弟揹着哥哥回到了剛纔那棵樹旁。兩個孩子輪流地重複着這樣的動作,每當一個壓到另一個身上時,我就會聽到令人愉快的笑聲,兄弟兩人的笑聲十分相似。後來從城裏來了三個泥瓦匠,拉來了兩板車紅磚。蘇家的屋前圍起了圍牆,那兩棵樹也被圍了進去。我就再沒看到蘇家兄弟令我感動的遊戲,不過我經常聽到來自圍牆裏的笑聲,我知道他們的遊戲仍在進行。
他們的父親是城裏醫院的醫生。我經常看到這個皮膚白淨,嗓音溫和的醫生,下班後在那條小路上從容不迫地走來。只有一次,醫生沒有走着回家,而是騎着一輛醫院的自行車出現在那條路上。那時我正提着滿滿一籃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後的鈴聲驚動了我,我聽到醫生在車上大聲呼喊他的兩個兒子。蘇家兄弟從屋裏出來後,爲眼前出現的情景歡呼跳躍。他們歡快地奔向自行車,他們的母親站在圍牆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醫生帶着他的兩個兒子,騎上了田間小路。坐在車上的兩個城裏孩子發出了激動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響車鈴。這情景讓村裏的孩子羨慕不已。
在我十六歲讀高中一年級時,我才第一次試圖去理解家庭這個詞。我對自己南門的家庭和在孫蕩的王立強家庭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確定下來的理解,便是對這一幕情景的回憶。我和醫生的第一次接觸,是發生在那次自留地風波之前的事。那時候我回到南門才幾個月,我的祖父還沒有死去,他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以後,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續高燒了兩天,口裂舌燥地躺在牀上,腦袋昏昏沉沉的。剛好我們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裏。我獨自一人躺在屋內,迷迷糊糊地聽着他們紛亂的聲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時刻在中間響起。後來是母親走到我牀邊,嘴裏說了一句什麼後又出去了。母親再次進來時,身旁有一個人,我認出是蘇家的醫生。醫生用手掌在我額上放了一會,我聽到他說:
“有39度。”他們出去以後,我感到羊棚那邊的聲音嘈雜起來。醫生的手掌剛纔在我額上輕輕一放,我所經歷的卻是親切感人的撫摸。沒過多久,我聽到了蘇家兩個孩子在屋外說話的聲音,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給我送藥來的。
病情好轉以後,我內心潛藏的孩子對成年人的依戀,開始躁動起來。我六歲離開南門以前,我和父母之間是那麼親切,後來在孫蕩的五年生活裏,王立強和李秀英也給予了我成年人的愛護,可是當我回到南門以後,我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經常守候在醫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從遠外走來,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對我說的那些親切的話語,並期待着他再次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前額。
然而醫生從來就沒有注意我,現在想來是他根本就不會注意我是誰,爲什麼總是站在那裏。他總是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偶爾也會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眼光。醫生的兩個兒子,蘇宇和蘇杭,不久以後也加入到村裏的孩子中間。那時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蘇家的兩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走過去,他們邊走邊商量着什麼。我的哥哥,當時感到自己可以指揮一切的哥哥,向他們揮着手中的鐮刀,叫道:“喂,你們想割草嗎?”
蘇宇在南門很短的生活裏,只有一次走過來和我說話。我至今記得他當初靦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帶着明顯的怯意。他問我:“你是孫光平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