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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有一個爹,殺了就沒啦。”
我父親喊完這一句,孫光平已經走到了近前,孫廣才慌張地嘟噥一聲:“真要殺我了。”
說完孫廣才轉身就跑,同時連聲喊叫:
“要出人命啦。”那個下午顯得寂靜無聲,我父親年愈六十以後,開始了他驚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條通往城裏的小路上,跑得疲憊不堪。我哥哥孫光平手提斧子緊追其後。孫廣才呼喊救命的聲音接連傳來,那時他已經喪失了往常的聲調,以至站在村口的羅老頭詢問身旁眺望孫廣才的人:
“這是孫廣纔在喊嗎?”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如此奔跑,實在難爲他了。孫廣才跑到那座橋上時摔倒在地,於是他就坐在那裏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嬰兒一樣響亮。我哥哥追到橋上後,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裏胡哨,青黃的鼻涕掛在嘴脣上,不停地抖動。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可是他看到村裏湧來的人羣時,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喫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後昏迷了過去。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他從湧來的村裏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着寒戰的聲響。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着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後,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牀上汗流滿面,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裏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充滿甜言蜜語,並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着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倆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