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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監獄裏呆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釋放的那天,母親帶着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當哥哥硬將她背在身上向城裏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說:“我會恨你到死的。”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吐到了口腔裏,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已經臥牀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牀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牀前。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牀沿下,臉盆裏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牀單。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裏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着。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語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儘管當初孫廣纔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裏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我的母親死前反覆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還有:“腳盆還給我……”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纔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裏埋葬的。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遊離到了家人之外。就像過去別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於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係已被人們在內心確認。我父親看着安放母親的棺材擡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裏人:“這老太婆死啦?”後來整個下午,村裏人看到孫廣纔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這天半夜村裏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我父親在寡婦睡着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不久以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瞭的命令:“回去。”父親嗚咽着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慾隨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孫廣纔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裏,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髮一樣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