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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讓我難忘的享受是登上國慶家的樓房,去眺望遠處的田野。那時候就是在城裏,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樓房。我們向國慶家走去時因爲激動,我和劉小青像兩隻麻雀那樣嘰嘰喳喳。國慶則表現出他作爲主人的風度,這個孩子走在我們中間時時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來掩飾他孩子的驕傲。然後國慶敲響了一扇屋門,門只是打開了一點,我看到了半張全是皺紋的臉。國慶響亮地喊了一聲:
“婆婆。”門打開到讓國慶能夠進去的寬度,我看到了裏面的灰暗,和這個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臉。她的眼睛以她年齡極不相稱的亮度看着我們。在我面前的劉小青準備進去時,她迅速將門重新關成一條縫,只露出一隻眼睛。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她喑啞的聲音:
“叫一聲婆婆。”劉小青叫了一聲後就走進去,下面輪到我了。依然是一條縫和一隻眼睛。這個老太太讓我吸了一口冷氣。可是國慶和劉小青已經踩着樓梯上去了,我只能顫抖地叫一聲。我獲准進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將門關上後,只有樓梯頂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樓時始終沒有聽到她走開的腳步,我知道她正用皺巴巴的眼睛看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此後的兩年裏,我每次懷着幸福的心情前往國慶家中時,都對自己要越過這個老太太灰暗的關卡而恐懼。那常常讓我做惡夢的臉和聲音,在路上就開始折磨我。我必須用和國慶趴在樓上窗口這無比的幸福來鼓勵自己,纔有膽量去敲響那扇屋門。有一次我敲響屋門後,這個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沒有讓我叫她一聲婆婆,而用神祕的微笑讓我走了進去。結果這一次國慶沒在家中,當我提心吊膽走下樓梯時,老太太像逮住小鳥一樣逮住了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間。她溼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發抖,可我不敢有半點反抗的舉動,我整個地被嚇傻了。她的房間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塵不染。牆上掛着許多鏡框,裏面黑白的像片讓我看到了一羣嚴肅的男女老人,竟然沒有一個在微笑。老太太輕聲告訴我:
“他們全死了。”她壓低了聲音彷彿是怕他們聽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氣。隨後她指着一張鬍鬚很長的像片說:
“這個人有良心,昨晚還來看我呢。”
一個死人來看她?我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對我的哭聲深表不滿,她說:“哭什麼,哭什麼。”接着她不知指着哪張像片又說:
“她不敢來,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來。”
這個我童年記憶裏陰森的老女人,用陰森的語調逐個向我介紹像片上的人以後,才讓我離開她那間可怕的屋子。後來我再也不敢去國慶家中,即使有國慶陪伴我也不敢接近這個惡夢般的女人。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感到她其實並不可怕,她只是沉浸在我當時年齡還無法理解的自我與孤獨之中,她站在生與死的界線上,同時被兩者拋棄。
我第一次登上國慶家的樓房,是那樣驚訝地看到遠處的一切。彷彿距離突然縮短了,一切都來到眼皮底下。田野就像山坡一樣,往上鋪展開去,細小走動的人讓我格格笑個不停。這是我第一次真實感到,什麼叫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