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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是從“連一輛自行車都看不到”的海鹽開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鋪成的大街,一條比衚衕還要窄的大街,兩旁是木頭的電線杆,裏面發出嗡嗡的聲響。我父母所在的醫院被一條河隔成了兩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門診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橋將它們連接起來,如果有五、六個人同時在上面走,木橋就會搖晃,而且橋面是用木板鋪成的,中間有很大的縫隙,我的一隻腳掉下去時不會有困難,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的同事經常坐在木橋的欄杆上抽菸閒聊,我看到他們這樣自如地坐在粗細不均,而且還時時搖晃的欄杆上,心裏覺得極其神聖。
我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我母親經常這樣告訴我,說我小時候不吵也不鬧,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她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兒園,到了晚上她來接我時,發現我還坐在早晨她離開時坐的位置上。我獨自一人坐在那裏,我的那些小夥伴都在一旁玩耍。到了四歲的時候,我開始自己回家了,應該說是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帶我回家,可是我哥哥經常翫忽職守,他帶着我往家裏走去時,會突然忘記我,自己一個人跑到什麼地方去玩耍了,那時候我就會在原地站着等他,等上一段時間他還不回來,我只好一個人走回家去,我把回家的路分成兩段來記住,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醫院;走到醫院以後,我再去記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進醫院對面的一條衚衕,然後沿着衚衕走到底,就到家了。
接下來的記憶是在家中樓上,我的父母上班去後,就把我和哥哥鎖在屋中,我們就經常撲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我們住在衚衕底,其實就是鄉間了,我們長時間地看着在田裏耕作的農民,他們孩子提着割草籃子在田埂上晃來晃去。到了傍晚,農民們收工時的情景是一天中最有意思的,先是一個人站在田埂上喊叫:“收工啦!”
然後在田裏的人陸續走了上去,走上田埂以後,另外一些人也喊叫起收工的話,一般都是女人在喊叫。在一聲起來,一聲落下的喊叫裏,我和哥哥看着他們扛着鋤頭,挑着空擔子三三兩兩地走在田埂上。接下去女人的聲音開始喊叫起她們的孩子了,那些提着籃子的孩子在田埂上跑了起來,我們經常看到中間有一、兩個孩子因爲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地。
在我印象裏,我的父母總是不在家,有時候是整個整個的晚上都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在家裏,門被鎖着,我們出不去,只有在屋裏將椅子什麼的搬來搬去,然後就是兩個人打架,一打架我就喫虧,喫了虧就哭,我長時間地哭,等着我父母回來,讓他們懲罰我哥哥。這是我最疲倦的時候,我哭得聲音都沙啞後,我的父母還沒有回來,我只好睡着了。
那時候我母親經常在醫院值夜班,她傍晚時回來一下,在醫院食堂賣了飯菜帶回來讓我們喫了以後,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我父親有時是幾天見不着,母親說他在手術室給病人動手術。我父親經常在我們睡着以後纔回家,我們醒來之前又被叫走了。在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每個晚上,我都會在睡夢裏聽到樓下有人喊叫:“繳繳…有急診。”
我哥哥到了上學的年齡以後,就不能再把他鎖在家裏,我也因此得到了同樣的解放。我哥哥脖子上掛着一把鑰匙,揹着書包,帶上我開始了上學的生涯。他上課時,我就在教室外一個人玩,他放學後就帶着我回家。有幾次他讓我坐到課堂上去,和他坐在一把椅子裏聽老師講課。有一次一個女老師走過來把他批評了一通,說下次不準帶着弟弟來上課,我當時很害怕,他卻是若無其事。過了幾天,他又要把我帶到課堂上去,我堅決不去,我心裏一想到那個女老師就怎麼也不敢再去了。我在唸小學時,我的一些同學都說醫院裏的氣味難聞,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喜歡聞酒精和弗爾馬林的氣味。我從小是在醫院的環境里長大的,我習慣那裏的氣息,我的父母和他們的同事在下班時都要用酒精擦手,我也學會了用酒精洗手。
那時候,我一放學就是去醫院,在醫院的各個角落游來蕩去的,一直到喫飯。我對從手術室裏提出來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已經習以爲常了,我父親當時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從手術室裏出來時的模樣,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跡,口罩掛在耳朵上,邊走過來邊脫下沾滿鮮血的手術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