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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個北方的城市裏開始了短暫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和應酬,已經退休的生母與我朝夕相處,她帶着我走遍那個城市值得一看的風景,還順路去了十來個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兒子展覽給他們,他們爲我們母子團聚感到高興,更多的還是好奇。我生母滿面春風向他們講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說到動情處眼圈紅了,剛開始我侷促不安,後來慢慢習慣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復得的商品,沒有什麼知覺地聆聽生母講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悅。
我在這個新家庭裏剛開始像是一個貴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時常對我噓寒問暖,兩週以後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們擁擠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裏,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佔去了三個房間,我睡在狹窄客廳的摺疊牀上,晚上睡覺前先將餐桌推到牆邊,再打開我的摺疊牀。每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時,我的生母就會把我輕輕叫醒,讓我儘快起牀收起摺疊牀,將餐桌拉過來,要不一家人沒有地方喫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過意不去,她安慰我,說我哥哥的單位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單位也馬上要分房,他們搬走後,我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我的這個新家庭經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時候全家吵架,混亂的情景讓我分不清誰和誰在吵架。有一次爲我吵架了,這次吵架發生在我將要去一個單位報到工作的時候,我哥哥說我睡在客廳裏太委屈,建議我有工作有薪水後到外面去租房子,我姐姐也這麼說。我生母生氣了,指着他們喊叫起來:
“你們有工作有薪水,你們爲什麼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說他們工作幾年了,銀行裏也存了一些錢,應該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後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歷數他們同學的父母多麼有權有勢,早就給子女安排好住處。我生父氣得臉色發青,罵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緊隨着罵他們沒有良心,說他們現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關係安排的。我站在角落裏,看着他們洶湧澎湃的爭吵,心裏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兩個女的都罵他們的丈夫沒出息,說她們各自單位裏的誰誰誰的丈夫多麼能幹,有房有車有錢;兩個男的不甘示弱,說她們可以離婚,離婚後去找有房有車有錢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進房間寫下了離婚協議書,我嫂子也如法炮製,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協議上簽字。然後又是哭鬧又是要跳樓,先是我嫂子跑到陽臺上要跳樓,接着我姐姐也跑到陽臺上,我哥哥和姐夫軟了下來,兩個男的在陽臺上拉住兩個女的,先是試圖講講道理,接着就認錯了,當着我的面,兩個男的一個下跪,一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這時候我生父生母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睡覺了,他們已經習慣這樣的爭吵。
這個家庭的暴風驟雨過去之後,我站在深夜寧靜的陽臺上,看着這個北方城市的繁華夜景,心裏想念起楊金彪。從小到大,他沒有罵過我,沒有打過我,當我做錯什麼時,他只是輕輕責備幾句,然後是嘆息,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
第二天早晨這個家庭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喫過早餐出門上班後,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爲昨晚因我而起的爭吵感到內疚,更爲她自己感到委屈。她連聲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姐兩家人在家裏白喫白喝,從來不交飯錢;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後過多的應酬,幾乎天天晚上像個醉鬼那樣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個爛攤子,說操持這樣一個家太累了,等她說完後,我輕聲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