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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聽到他臨終的聲音:“謝謝。”
黑暗無邊無際,他沉沒在萬物消失之中,自己也在消失。然後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楊飛”,他的身體站立起來,站起來時發現自己行走在空曠孤寂的原野上,呼喚“楊飛”的正是他自己。他繼續行走繼續呼喚,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楊飛……只是聲音越來越低。他在原野上走了很長的路,不知道走了一天,還是走了幾天,他對我名字的持續呼喚,讓他來到自己的城市。他的“楊飛”的呼喚聲像路標那樣,引導他來到我們的小店鋪,他在店鋪前的街道對面佇立很久,不知道是幾天還是十幾天,店鋪的門窗一直關閉,我一直沒有出現。
他佇立在那裏,四周熟悉的景象逐漸陌生起來,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開始模糊不清,他隱約感到自己佇立的地方正在變得虛無縹緲。可是店鋪一直是清晰的,他也就一直站在那裏,期待店鋪的門窗打開,我從裏面走出來。店鋪的門窗終於打開了,他看見一個女人從裏面走出來,轉身和店鋪裏的一個男人說話。他看清楚了,店鋪裏的男人不是我,他失落地低下頭,轉身離去。
“楊飛把店鋪賣了,去找你了。”李月珍告訴他。
他點點頭說:“我看見走出來的是別人,知道楊飛把店鋪賣了。”
後來他一直在走,一直在迷路,持續不斷的迷路讓他聽到夜鶯般的歌聲。他跟隨着歌聲走去,見到很多骨骼的人在走來走去,他穿梭其間,在夜鶯般的歌聲引導下走進一片樹林,樹葉越來越寬大,一些寬大的樹葉上躺着晃晃悠悠的嬰兒,夜鶯般的歌聲就是從這裏飄揚起來的。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從樹木和草叢裏走了過來,他認出是李月珍。李月珍也認出他,那時候他們兩個都還有着完好的形象。他們站在發出夜鶯般歌聲的嬰兒中間,訴說起各自在那個離去世界裏的最後時刻。他向李月珍打聽我,李月珍所知道的最後情景,就是我去了他的村莊,後來的她不知道了。
他太累了,在二十七個嬰兒夜鶯般的歌聲裏躺了幾天,躺在樹葉之下草叢之上。然後他站起來,告訴李月珍他想念我,他太想見上我一面,即使是遠遠看我一眼,他也會知足。他重新長途跋涉,在迷路里不斷迷路,可是他已經不能接近城市,因爲他離開那個世界太久了。他日夜行走,最終來到殯儀館,這是兩個世界僅有的接口。
他走進殯儀館的候燒大廳,就像我第一次走進那裏一樣,聽着候燒者們談論自己的壽衣、骨灰盒和墓地,看着他們一個個走進爐子房。他沒有坐下來,一直站在那裏,然後他覺得候燒大廳應該有一名工作人員,他是一個熱愛工作的人。當一個遲到的候燒者走進來時,他不由自主迎上去爲他取號,又引導他坐下。然後他覺得自己很像是那裏的工作人員,他在中間的走道上走來走去。有一天,他的右手無意中伸進流浪漢給他穿上的破舊藍色衣服的口袋,摸出一副破舊的白手套,他戴上白手套以後,感到自己儼然已是候燒大廳里正式的工作人員。日復一日,他在候燒者面前彬彬有禮行使自己的職責;日復一日,他滿懷美好的憧憬,知道只要守候在這裏,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就能見上我一面。
李月珍的聲音暫停在這裏。我知道父親在哪裏了,殯儀館候燒大廳裏那個身穿藍色衣服戴着白手套的人,那個臉上只有骨頭沒有皮肉的人,那個聲音疲憊而又憂傷的人,就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