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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李月珍:“那地方全是高樓,住了很多人。”
昔日的小河沒有了,昔日的石板橋也沒有了。他聽到孩子們的聲音,不是昔日孩子們歌唱的聲音,而是今日孩子們嬉戲的聲音。他們在一個兒童遊玩的區域裏坐着滑梯大聲喊叫,孩子們的爺爺奶奶一邊聊天一邊看護他們。這裏已是一個住宅小區,高樓下的小路像是一條條夾縫,車和人在裏面往來。他打聽小河在哪裏,石板橋在哪裏,住在這裏的人都是從別處搬過來的,他們說沒有小河沒有石板橋,從來都沒有。他問這裏是叫河畔街嗎?他們說是。他又問這裏以前叫河畔街嗎?他們說以前好像也叫河畔街。
“沒有小河了,還叫河畔街?”李月珍問他。
“地名沒有變,其他都變了。”他說。
他用虛弱的聲音繼續向他們打聽這裏有沒有小樹林,樹林的草叢裏還應該有一塊青色的石頭。有一個人告訴他,沒有小樹林,草叢倒是有,在小區旁邊的公園裏,草叢裏也有石頭。他問公園有多遠,那人說很近,只有兩百米,可是這兩百米對他來說仍然是一次艱難的跋涉。
他走到那個公園時已是黃昏,落日的餘輝照耀着一片草地,草地上錯落有致凸顯的幾塊石頭上有着夕陽溫暖的顏色,他在這幾塊石頭裏尋找記憶中的那塊石頭,感到中間那塊有些發青的石頭很像我當初坐在上面的那一塊。他緩慢地走到那塊石頭旁,想坐在上面,可是身體不聽使喚滑了下去。他只能靠着石頭坐在草地上,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他的頭歪斜在石頭上,無力地看着近處一個身穿藍色破舊衣服的流浪漢在一個垃圾桶裏找喫的,流浪漢從桶裏找出一個可樂瓶,擰開蓋子往自己嘴裏倒進剩下的幾滴可樂。流浪漢舉起的手在張開的嘴巴上搖動幾下,又把可樂瓶扔回垃圾桶,然後轉過身來盯着他。流浪漢的眼睛像鷹眼一樣看着他,他垂下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抬起眼睛看到流浪漢坐在垃圾桶旁的一把椅子上,流浪漢的目光仍然盯着他,他感覺那目光盯住自己身上嶄新的鐵路制服。
“我看見楊飛了,”他對李月珍說,“就在那塊石頭上。”
這是彌留之際,他沉沒在黑暗裏,像是沉沒在井水裏,四周寂靜無聲。高樓上的燈光熄滅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熄滅了。隨即突然出現一片燦爛光芒,當初他丟棄我的情景在光芒裏再現了。他看見四歲的我坐在石頭上,穿着一身藍白相間的小水手服,這是他決定丟棄我時給我買來的。一個小水手坐在青色的石頭上,快樂地搖晃着兩條小腿。他悲哀地對我說,我去買點喫的;我快樂地說,爸爸,多買點喫的。
可是這個光芒燦爛的情景轉瞬即逝,一雙粗魯的手強行脫去他的鐵路制服,把已經走到死亡邊緣的他暫時呼喚了回來。他感到身體已經麻木,殘存的意識讓他知道那個流浪漢正在幹什麼,流浪漢脫下自己破舊的藍色衣服,穿上他嶄新的鐵路制服。他微弱地說,求求你。流浪漢聽到他的聲音,俯下身體。他說,兩百元。流浪漢摸了摸他的襯衣口袋,從裏面摸出兩百元,放進剛剛屬於自己的鐵路制服的口袋。他再次微弱地說,求求你。流浪漢再次聽到他的哀求,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蹲下去把破舊的藍色衣服給他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