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和變形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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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爲小母牛的伊俄在百眼怪物阿耳戈斯的監管下游牧各地,多年後她來到了自己的故鄉,來到她幼時常常嬉遊的河岸。故事的講述者這時候才讓她第一次看到自己變形以後的模樣,“當那有角的獸頭在河水的明鏡中注視着她,她在戰慄的恐怖中逃避開自己的形象。”母牛的形象和人的感受之間的差異產生了悲劇,而且是在象徵她昔日美好生活的河岸上產生的。
敘述的差異繼續向前,伊俄充滿渴望地走向了她的姐妹和父親,可是她的親人都不認識她,感人至深的情景來到了。父親伊那科斯喜愛這頭雪白的小母牛,撫摸拍打着她光豔照人的身軀,從樹上摘下樹葉給她喫。“但當這小母牛感恩地舐着他的手,用親吻和人類的眼淚愛撫他的手時,這老人仍猜不出他所撫慰的是誰,也不知道誰在向他感恩。”
歷經艱辛的伊俄仍然保持着人類的思想,沒有因爲變形而改變,她用小母牛的蹄彎彎曲曲地在沙上寫字,告訴父親她是誰。多麼美妙的差異敘述,準確的母牛的動作描寫,蹄彎彎曲曲,寫下的卻是人類的字體。正是變形後仍然保持着人類的情感和思想,使伊俄與原本的真正母牛之間出現了一系列的差異,這一系列的差異成爲了敘述的紐帶,最後的高潮也產生於差異中。當伊俄彎彎曲曲地用蹄在沙地上寫字時,讀者所感嘆的已經不是作者的想象力,而是作者的洞察力了。在這個故事裏,如果說想象力製造了敘述的差異,那麼盤活這一系列敘述差異的應該是洞察力。
伊俄的父親立刻明白了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孩子,“多悲慘呀!”老人驚呼起來,抱住他的嗚咽着的女兒的兩角和脖頸,“我走遍全世界尋找你,卻發現你是這個樣子!”
伊俄變形的故事讓我們更多地獲得這樣的感受,在小母牛的軀體裏,以及小母牛的動作和聲音裏,人類的特徵如何在掙扎。在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變形故事裏,曾經精確地表達了人變形爲動物以後的某些動物特徵。
和《希臘神話和傳說》的作者斯威布一樣,也和《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一樣,舒爾茨的變形故事的敘述紐帶也是一系列差異的表達。布魯諾·舒爾茨筆下的父親經常逃走,又經常回來,而且是變形後回來。當父親變形爲螃蟹回到家中後,雖然他已經成爲了人的食物,可是仍然要參與到一家人的聚餐裏,每當喫飯的時候,他就會來到餐室,一動不動地停留在桌子下面,“儘管他的參與完全是象徵性的”。與伊俄變形爲小母牛一樣,這個父親變形爲螃蟹後,仍然保持着過去歲月里人的習慣。雖然他擁有了十足的螃蟹形象和螃蟹動作,可是差異敘述的存在讓他作爲人的特徵時隱時現。當他被人踢了一腳後,就會“用加倍的速度像閃電似的、鋸齒形地跑起來,好像要忘掉他不體面地摔了一跤這個回憶似的”。螃蟹的逃跑和人的自尊在敘述裏同時出現,可以這麼說,文學作品中的差異敘述和音樂裏的和聲是異曲同工。
現在我們應該欣賞一下布魯諾·舒爾茨變形故事裏精確的動物特徵描寫,這是一個膽大的作家,他輕描淡寫之間,就讓母親把作爲螃蟹的父親給煮熟了,放在盆子裏端上來時“顯得又大又腫”,可是一家人誰也不忍心對煮熟的螃蟹父親動上刀叉,母親只好把盆子端到起居室,又在螃蟹上蓋了一塊紫天鵝絨。然後布魯諾·舒爾茨顯示了其想象力之後非凡的洞察力,幾個星期以後他讓煮熟的螃蟹父親逃跑了。“我們發現盆子空了,一條腿橫在盆子邊上……”布魯諾·舒爾茨將螃蟹煮熟後容易掉腿的動物特徵描寫得淋漓盡致,他感人至深地描寫了父親逃跑時腿不斷脫落在路上,最後這樣寫:“他靠着剩下的精力,拖着自己到某一個地方去,去開始一種沒有家的流浪生活;從此以後,我們沒有再見到他。”這篇小說題爲《父親的最後一次逃走》。
我之所以選擇“飛翔和變形”作爲第一個題目,是因爲二者都是大幅度地表達了文學的想象力,或者說都是將現實生活的不可能和不合情理,變成了文學作品中的可能與合情合理。當然大幅度表達文學想象力的不僅僅是飛翔和變形,還有人死了以後如何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