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兄弟》創作日記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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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十月二十七日
我今天起關閉手機,真正開始修改《兄弟》下部。家裏的電話九月中旬就不接聽了,我那時就開始修改,可是一個多月來一直被各種事務糾纏,我已經無法回到《兄弟》上部出版前的安靜之中了,這是一個教訓,以後不能再分上、下兩部出版了。我原來以爲八月初就可以回到寫作中,到了九月仍然沒完沒了,我強行截止和《兄弟》上部相關的一切活動,結果別的活動冒出來了。通過這一次,我明白了不能用過去的經驗來想象今後的生活。今天我關閉了手機,覺得自己斷開了和外界的接觸,當然我不會斷開這個博客,我現在需要這個博客來讓自己感受到:我還在人間。
二○○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一些有關《兄弟》敘述語言的批評和你的一樣,先是說一口氣讀完,後又說語言拖沓。我的費解就在這裏:拖沓的語言如何讓人一口氣讀完?我想這可能是對語言功能理解上的差別。我的理解是,文學作品的語言不是爲了展示自身的存在,是爲了表達敘述的力量和準確。用一個簡單的比喻:文學敘述語言不是供人觀賞的眼睛,長得美或者不美;文學敘述語言應該是目光,目光是爲了看見了什麼,不是爲了展示自身,目光存在的價值就是“看見了”,敘述語言就像目光在生活的世界裏尋找着什麼,引導閱讀進入到故事人物和思想情感之中。中國傳統美學中的“烘雲托月”,可以用來解釋敘述語言的功能,就是畫月亮的時候只畫雲彩,不畫月亮,可是讓人看到的只有月亮,沒有云彩。在我看來,一部小說的敘述,尤其是在長篇小說的敘述裏,語言應該功成身退。另外,下部是寫現在的故事,我正在修改,你放心,我沒有任何顧忌。
二○○六年三月十八日
我覺得可以談論一下《兄弟》的語言了,因爲下部就要出版。我想你已經注意到了上部中的一些流行語,這樣的流行語在下部中會更多地出現。回顧自己過去的作品,我很少,或者說不敢使用流行語,生活式的流行語和政治式的流行語,那是因爲我過去的敘述系統拒絕它們進入。寫作的經驗告訴我,敘述的純潔和表達的豐富之間永遠存在着對立,作家必須時刻做出取捨,是維護敘述,還是保障鮮活?有時候兩者可以融爲一體,有時候卻是水火不容。通常意義上,尋找一個角度來敘述的小說,我稱之爲“角度小說”,往往可以捨棄其他,從而選擇敘述的純潔。可是正面敘述的小說,我稱之爲“正面小說”,就很難做到這樣,這樣的小說應該表達出某些時代的特徵,這時候流行語就不可迴避了。“角度小說”裏的時代永遠是背景,“正面小說”裏的時代就是現場了。流行語的優點是它們總能迅速地表達出時代的某些特徵,缺點是它們已經是陳詞濫調。我在寫作《兄弟》時,曾經對流行語的選擇猶豫不決,後來迫不得已,只好破罐子破摔,大規模地使用起了流行語。爲什麼?二十多年的寫作讓我深知敘述是什麼,如果小心翼翼地少量使用流行語,那麼流行語在敘述裏的效果就會像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一樣,與其這樣,還不如大規模地使用流行語,這叫蝨子多了不怕咬。
二○○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嚴鋒說我的《兄弟》寫得非常放肆,我想他可能主要是指下部,我同意他的話。回顧自己過去的寫作,我的每一部小說都是“收”回來敘述的,只有這部《兄弟》是“放”出去敘述的,尤其在下部。我想是自己經歷的兩個時代讓我這樣寫作,我第一次知道正面去寫作會帶來什麼,當時代的某些特徵不再是背景,而是現場的時候,敘述就會不由自主地開放了。寫作上部的時候,我就努力讓自己的敘述放肆,可是被敘述的時代過於壓抑,讓我的敘述總是喘不過氣來。到了下部,進入了今天這個時代,我的敘述終於可以真正放肆。爲什麼?是因爲我們生活在一個放肆的時代裏。比起我們現實的荒誕,《兄弟》裏的荒誕實在算不了什麼,我只是集中起來敘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