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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懂個屁,你們只有升入中學以後,才知道什麼是革命。”我感到了自卑,此前我一直錯誤地以爲自己置身於革命之中。我是一個街頭男孩,滿街的紅旗飄飄和滿街的大字報是我的成長記憶,我觀看了一次又一次的遊行和武鬥,也一次又一次地跟隨着大人們的腳步去觀看批鬥大會。
那時候我最羨慕的是比我大十來歲的人,他們趕上了一九六六年十月開始的紅衛兵全國大串連。當時的學校停課鬧革命,紅衛兵以互相交流文化大革命經驗的名義,長途跋涉四處串連。全國各地紛紛成立紅衛兵接待站,負責接待串連的紅衛兵。接待站爲紅衛兵安排食宿,提供路費,還要爲紅衛兵解決所需物資和運送車輛。我們小鎮上的紅衛兵,口袋裏只有五角錢或者一元錢,拿着一紙蓋上公章的串連介紹信,竟然跑遍了中國的柬南西北。乘坐火車不要錢,夜宿旅店不要錢,連喫飯也不要錢。後來,當他們講述起自己紅衛兵時代的串連往事時,個個眉飛色舞。
這也是我記憶里美好的夏季之夜。他們中間的某一位,是我一個同學的哥哥,那時他已經去了農村插隊落戶,過着辛勞和艱苦的生活,每隔兩個月步行五、六個小時,從他所在的村莊回到我們小鎮,在家裏住上幾天以後,再步行五、六個小時回到他沒有電燈,只有煤油燈的鄉村小屋裏。他在夏天回來時,我們這些孩子的節日也就開始了。
夜晚乘涼時,他坐在藤椅裏,架起二郎腿,手搖扇子,面對 十多個滿臉崇敬席地而坐的我們,他沉浸到美好的往事之中,講述起了他們當年如何高舉紅旗,手臂上戴着紅衛兵袖章,排成一隊威風凜凜地走出我們的小鎮。
他們計劃步行一千公里,前往毛澤柬的故鄉湖南韶山朝拜;然後再步行一千公里,從湖南韶山前往毛澤柬最早的革命根據地江西井岡山。可是他們步行了一天就筋疲力盡,揮手攔下了一輛卡車,去了一百公里之外的上海,在上海遊玩了十多天以後,又乘坐火車去了北京,在北京仍然是遊玩,然後分成兩隊,一隊乘坐火車去了青島,一隊南下到了武漢……就這樣,他們的隊伍愈分愈小,最後我同學的哥哥變成了一個人的隊伍,他一個人去了廣州,遇到了幾個來自東北瀋陽的紅衛兵,結伴渡過瓊州海峽去了海南島……半年以後,這支串連隊伍中的紅衛兵們如同散兵遊勇,一個一個從不同的地方陸續地回到了我們的小鎮。他們互相打聽分別後各自的串連活動,發現沒有一個人去過湖南韶山和江西井岡山。他們去的全是大城市和著名的風景區,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完成了各自一生中最爲漫長和盡興的遊山玩水之旅。
我同學哥哥的講述來到最後時,總是重複那句感慨萬分的話:“祖國的大好河山是盡收眼底啊!”
我們小鎮上的老紅衛兵們,那時候都被髮配到了農村,正在經歷艱難的歲月。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混亂動盪過去後,毛澤東面臨一個嚴峻的現實:一九六六年以來,由於文革的動亂,中學和大學三年沒有招生,致使全國初中和高中畢業生一千六百多萬人等待升學或者就業。這些毛澤東的紅衛兵們在大規模的武鬥和軸抄家行爲裏大顯身手,已經習慣於打砸搶的生活方式,當社會相對穩定之後,中國的經濟也來到了崩潰的邊緣,無法提供更多的城鎮就業機會。一千六百萬的紅衛兵和知識青年一旦無所事事, 就成爲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毛澤東決定解決這個當時中國城鎮社會的最大難題,他輕鬆地揮了一下手,說道: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