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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英就說:“你以爲我傢什麼都好嗎?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憑叔叔和小娘照顧,可禍不單行,我小娘就癱了,她也是沒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鬥,她身子好好的,擔驚受怕,叔叔恢復工作了,她卻一場中風,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裏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裏,又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亂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該多邋遢就多邋遢了?!”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癱症,但卻想不來田家也有田家的難處,不覺對英英的娘有了幾分同情,就說:“家裏也難得你娘撐着,你幾時了,也該接你娘來鎮上逛逛。”英英說:“我娘也是常來的。”就把話岔開去,立時脫下一件舊線衣送小水,小水不要,心裏卻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嫉恨這些幹部家,其實人心都是肉長的,生來便善良;往日對人家有成見,也是咱的氣量太小了。由此與英英往來親密,對田中正也殷勤了許多。
到了臘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飯鍋碗,正在院子裏宰一隻雞,英英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說:“姨趕集來了?你怎的不常到鎮上來!見着英英了嗎?我給你找去!”英英娘人到中年,風韻猶存,穿一件淺花小襖兒,頭上別一盞白玉髮卡,笑吟吟地說:“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來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見回家了!”小水說:“田社長也是忙。剛纔還在院裏,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門開着,你先進去歇着,我好去找他。”英英娘說:“你正忙着,哪裏能勞動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小水就笑着說:“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給咱做雞湯麪喫,你嚐嚐我做的味道!”小水一邊用熱水燙雞拔毛,開膛洗滌,心裏就唸叨這婦人:家裏那麼繁累,卻保養得好嫩面啊!後來去田中正房子給婦人倒茶水,婦人卻看見了小水腳上的一雙白鞋,驚訝道:“小水,你還爲那孫家行孝?”小水沉重了腦袋,臉上綻出一絲苦笑。
婦人說:“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還記他什麼好處?你年輕輕的,還要爲你日後着想!”小水訥訥着不知說什麼纔是,退回到院子裏繼續洗雞肉,腦子裏亂亂的。婦人的話也是對的,但小水畢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憐啊!再說,一結婚男人就死了,這事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頭上,這怕也就是命吧!雞肉放回廚房,打掃院中雞毛,奇怪怪地卻冒出一個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樣又體面,她怎的多少年了也不改嫁?這當兒,院門口就進來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豬肉,後邊是一個山裏人,挑了一擔木炭。對小水說:“小水,你也不去辦辦年貨?今集上肉價便宜哩!”小水過去幫賣炭人將炭卸在臺階上,說:“我家人少,伯伯前日買了一個豬頭醃上了,也沒什麼再買的。你買這麼多肉?”田中正說:“我家裏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沒了。你伯伯愛喝酒,今年好酒緊缺,你要買,我給你批個條去!”小水說:“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謝你了!剛纔我姨來找你,你偏出去了。”田中正問:“你姨,哪個姨?”小水說:“是英英她娘,說你好多日也沒回去……”田中正就說:“人呢,她又走了?”小水說:“她在你房子等着哩!”田中正掉頭去房子了。小水掃除了雞毛,在爐子上燉上雞塊,環鍋裏的水就開了,她灌了一壺水,想再給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間房子前,卻見門關着,窗子也閉了,正待叫,房裏有一種奇異的聲響,就聽婦人低聲說:“急死你了,大天白日的……”田中正並不出聲,只是粗口喘氣。小水先不知甚事,後立即嚇得手腳冰冷,急轉身回到廚房,心還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田中正在房子裏喊小水,問水開了沒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過去,那門窗全洞開了,英英的娘臉色紅紅的,正對着鏡子梳頭。小水心裏冷了半截,再沒有與婦人說一句話,出得門來,看院子裏一派陽光,冬天的麻雀在瓦楞上嘰嘰喳喳地叫得正亂。
這一頓午飯,小水並未做雞湯長條面,一鍋燴麪打發公社的人喫了,推說身子不舒服,半下午就回到仙遊川去。夜裏給伯伯說她不去公社做飯了,韓文舉不解,問是太勞累,還是受人欺負?小水無奈說了緣由,韓文舉破口罵了一通“豬狗不如”,罵畢了卻說:“姓田的沒了德性,他會有報應的。你這一走,他必要生疑心,認爲你知道了他們的事,日後就要給咱夾腳鞋子穿。你還是去着好,裝着什麼事也不知,咱光光堂堂活咱的人就是了!”小水就又在公社竈上幹下去,只是待田中正不親不疏,背地裏碰着書記和社長議論田中正不是時,也附和幾句,漫不經心的,不火不溫,字字卻揭在痛處。
到了陽春三月,田中正的老婆突然間死了。葬禮並不隆重,田中正沒兒沒女,英英摔的孝子盆。英英的娘哭了幾場,哭得很傷心,村裏的人都嘆息這妯娌倆的關係,說這當嫂嫂的賢惠。韓文舉喝醉了酒,在船上說:“是賢惠,替癱子把什麼事都支應了!”事過不久,政府頒發了新的法令,農村實行責任制,如一九五八年土地歸公時一樣熱鬧,一月之內,州河沿岸土地就全劃分了。隨之,公社取消,改建鄉政府,田中正也便由社長變爲鄉長,但依然還是副的。仙遊川原是一個大隊,土地分包後,空下十八間公房,一時用不了,決定出售四間,雖是前三年新蓋的,但折價五成。村裏人皆紅了眼,提出申請要買。偏田中正也突然宣佈他要買,村人並沒有肯和他爭的,只好熨平心口說:田家要買就讓他買吧,賣了錢,咱家家能分一筆錢也好。可是,田中正買房卻並未付現款,說是欠上,一個欠條就罷了,且這四間大房拆除了木料,又讓大隊在他家旁邊劃分了四間房的地基,重新建造。村裏就一派非議,有人竟憤憤不平了。原想買房的有七老漢,如今七老漢氣是氣,卻只嘆沒權沒勢,夜裏提了酒到渡船上和韓文舉喝,碰着在場的雷大空,憤怒起來罵田中正的娘,口口聲聲提出要告狀。韓文舉也是喝多了,說出田中正與嫂嫂通姦醜事,這雷大空第二天就去了鄉政府,告狀到鄉黨委書記。書記、社長與田中正皆有隙,只是苦於沒有把柄起事,收到大空狀子,批了許多過分言辭,呈送給縣紀委,且又在兩岔鎮上放出風聲,一時議論湯沸,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田家內部的醜聞。
到此時,韓文舉才後悔莫及,怨雷大空“口上沒毛,辦事不牢”,爲了預防不測,也便讓小水辭退鄉政府炊事工作,父女倆日日在渡口惶恐不安。直到金狗復員回來,說了許多鼓勵話,方心中稍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