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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壬戌歲的夏天,難得又風調雨順,大麥豐收,小麥豐收,連扁豆麥也大面積豐收。不靜崗寺裏的和尚去化緣,坐在渡口上大發感慨:“麥收八十三場雨,去年八月、十月,今春三月,場場雨都及時,活該當今的政策合了天意!法本不生,因心起見,見無可取,法則常如。世之至人,有證於此,得無漏不盡漏,度有爲非無爲……”和尚最後雖說的佛言,村民卻覺得不能聽懂的那些話也是言之有理。民國末年,商州大旱,十八個月滴雨不落,韓文舉船到月日灘,去飯鋪喫飯,包子裏咬出個人腳指甲。國民黨政府不幾年就垮了。一九七六年,報紙上、廣播上接連報道唐山地震,河南發水,東北某縣降下大塊隕石,這和尚就私下說不好了,天翻地覆,國要亂了。果然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相繼逝世。這還罷了,到華國鋒上臺二年,州河岸下了一場冰雹,仙遊川王家的二小子山坡放牛,人鑽進石洞沒事,牛滿坡亂跑,被幾百顆冰疙瘩砸死在溝槽裏。風雨過後,一地的冰雹不消,大者如拳,小者似蛋,白花花像鋪了一層石頭。不用和尚說,村民就知道華國鋒不行了,真的不到半年,世事又是另一番世事。
鄉下人有鄉下人的哲學,城裏的文明人不承認,村民卻信服。
這一夜,風清月明,正是忙麥場的時候,仙遊川村中的大場上,各家在規定的平方面積上攤麥碾打。牛幾乎全都變賣,碌碡也推去壘了豬圈,所到處就槤枷起落,一片繁雜。待到麥草攏起,一家一個麥積子,上大下小,像是大清朝裏文臣武將突然罷官放下的花翎頂帽;人在其中,又如出沒入少林寺前衆長老的墓塔中。男人們揚好了麥粒,渾身骨骼就要散架開來,一等女人們回家去燒火做飯,便脫個精光,拉張草蓆在麥堆間抽菸清談,一邊悠悠地看渡口上的一盞燈。
燈是一盞馬燈,韓文舉點的,高高地掛在船艙門口。
自從小水到了白石寨外爺家拉風箱之後,韓文舉就不大回家,喫的用的全放在艙裏,一口鋁製的小鍋一天三頓在岸上石壘的竈上做罷飯,就掛在船的橫杆上,船一行走,撞得叮叮價響。如今麥揚了堆在單獨的門前場地,回到船上就喝起悶酒解乏,叫道:“小水,炒些芋頭絲兒下酒!”話喊出口,方記起小水已不在身邊了。這種一天喊叫幾次每次都方醒悟的空落感,使他恨起這侄女了。恨侄女不如說更恨白石寨的鐵匠麻子:麻子也真不長心,五黃六月的,也不放小水回來幫他收穫!就立起身來,對着高高河岸上的打麥場上喊:“福運——喝酒來——福運,你死了,讓你喝酒你也不肯嗎?”福運應聲了,受寵若驚的語調,走下渡口的卻是三個五個光着身子的人。
韓文舉就怒嗔道:“誰叫了你們?你們是喫屎的狗,一叫就來了!”衆人說:“韓伯那壺裏是屎,是馬尿!你一個人喫喝央死在船上誰來揹你?”韓文舉說:“央死了有福運,福運會用家裏那一口漿水甕裝了我,放到州河一直漂到州河口,到大洋去!”話是這麼說着,就從船上丟來幾個草團墊子,直指令衆人坐了,罵着福運去撿柴生火,一邊熬罐罐茶,一邊把酒壺提上岸。
福運是來喝酒的,卻幹了苦力差事,生了硬柴火架起吊鍋燒水,同時用一個砂罐放了油燉在火邊炒茶葉和大料,直待吊罐的滾水衝在罐裏,一人一泥腥罐濃茶。福運幹這事最拿手,任勞任怨,熱得滿頭是汗,等每人添過三罐濃茶了,酒壺裏已喝下了一半。
一個問:“韓伯,忙天小水也沒回來?”韓文舉說:“老麻子不是人!他需要小水,就不知道我也少不得小水!小水也是不生心,你怕什麼,田中正是老虎,總不能把咱喫了!……多虧福運幫我,要不麥子還在地裏。”喝酒的就說:“韓伯缺人手,收打倒比我們快!我們老婆娃娃一堆,黑來睡覺炕下盡是鞋,喫飯鍋巷裏盡是嘴,地裏做活就沒一個幫上力的,麥子還堆在大場上。等收拾清了,也請韓伯到家去喝酒!”韓文舉說:“說得倒孝順!你家的酒我還未嘗過是酸味還是臭味!我家麥子哪兒收拾停了,揚了還堆在場畔的。”衆人倒睜了大眼,叫道:“那你夜裏還睡在船上,不怕賊偷了?”韓文舉說:“怕啥?有人看守的!”福運就問:“誰給你看守?”韓文舉說:“咱老支書和貧協主席嘛!”衆人愕然不語,以爲老頭在說鬼話。老支書六年前得了癌症死了,貧協主席也死了五年,都埋在韓文舉家門口場畔的空地裏。這老不死的船工,說鬼弄神嚇唬人哩!韓文舉很作勢,把酒一一倒給衆人盅杯裏,爲自己的一句幽默而得意。“老支書和貧協主席都是仙遊川的強人,在世的時候,你們不怕?他們死了這些年,我拿眼睛看着,連個娃娃也不到墳頭上去玩!強人死了就是鬼雄,誰不要命了去偷我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