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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運卻補充說:“聽人說他們做鬼,還吵吵不休。這倒是真的?”韓文舉說:“當然是真的,每晚上我都聽見,活該陰陽先生選墳地,偏在一起!一個墳上‘咯哇’‘咯哇’叫,一個墳上‘哇咯’‘哇咯’叫,直吵到天明才停止。”聽講的以爲真是鬼,面色寡白,嚴肅緊張,待聽過爭吵之聲,回味半天,方覺得這是癩蛤蟆和蛐蛐叫,喫虧上當,罵了韓文舉嘴裏要生蛆。便說:“就算他們給你看麥子,可保不定他們各自偷起來,比別人還兇哩!村口水蹬臺上那十八棵柏樹,是仙遊川風脈樹,老支書還不是伐了,說是送給縣上搞建設,結果白石寨的縣長他娘做了一口棺具,田中正他丈人爹守了一口,一口留給他用了!八大塊的好料,全油紅了心,現在掏千兒八百哪兒買得?”韓文舉說:“着!正是老支書爲他們田家多喫多佔,鞏家的貧協主席才上告到州城的本家子,他們全不偷我哩!想想,兩個人魂在那兒,你眼睜睜監視我,我眼睜睜監視你,我麥子一顆也少不了的!”衆人哈哈大笑,罵韓文舉是門背後頭的霸王,老支書和貧協主席在世的時候,他乖得連個屁也不敢放,歲數比人家大,見了鼻子眼睛都給人家笑,現在就說話刻薄難聽。雖說貧協主席一死,鞏家在仙遊川大勢殆盡,可田家還在勢頭,少不得將來要收拾他!韓文舉說:“現在是什麼世道,地分了,莊稼各人做各人的,我不犯法,誰也不能看我兩眼半。他田中正書記到了河口,我不讓他坐船,他也得光了屁股蹚水走!”話到這兒,河對岸出現一個人,軟軟地喊船。韓文舉說:“瞧,誰到這兒,不給我低三下四!”船搖過去,接過來的卻是寺裏的和尚。大家立即又樂了,叫道:“和尚,深更半夜的你到哪兒去的,莫要做了花和尚再讓把廟燒了!”四十年前,寺里長老是個色鬼,長年蓄一個粉頭在佛堂後的暗洞裏受活,被百姓羣起攻擊,一把火將寺燒了。寺院重建後,這和尚倒一心念經,待人十分和善,常被村民作踐,也不生惱。當下說:“罪過,罪過。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則諸境難侵,心邪則衆塵易染,能止心念,衆惡自亡。衆惡既亡,諸善皆備;諸善要備,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十方,一切無疑。”
和尚每遇難堪,就口誦佛語支應,且一臉正經。韓文舉見話說得遠了,就問道:“和尚是從哪裏回來的?”和尚說:“從白石寨雲駕而來。”韓文舉說:“白石寨那兒麥收停了嗎?”和尚說:“白石寨一帶今年麥客多,一畝地六塊錢,人要放搶了似的,麥子全都碾曬入庫了。想來也是可笑,人生在世七竅俱生,多有受惑,性是萬惡之首,錢爲燻心之根啊!”韓文舉便罵一句白石寨人有條件做生意,掙得錢僱麥客;卻不同意和尚的觀點,說:“和尚,你是法門之人,我們塵世怎能比得,沒有錢你讓我們喝風屙屁去?”和尚說:“但凡見性之人,雖處人倫,其心自在,無所惑亂矣!”韓文舉就笑了笑,回頭往岸上各個掌火揚場的場畔看看,不免也心胸達觀地說道:“和尚,白石寨的麥子哪會有咱這兒麥子厚呢?今年收成好,你們廟裏又該熱鬧吧,到年底,和尚喫供油喫得肥頭大耳,連老鼠怕也肥得亮光油色的了!”和尚說:“這倒不一定!白石寨麥收得這麼緊,是有原因呢。滿到處傳一股風,說是上邊政策要變的。先前到白石寨,糧價沒有菜價高,寨城的人全拿糧食換雞蛋,一斤換一顆,還是個兒小的。現在不了!說是又要收地了,地一收,集體去種,以後糧食又該漲價了。可見治國之道亦正是治心之道,欲要治國先治人心,治心不能以物歸治,我佛無修而修,無得而得,能使學者,還其天識,如黑而迷,仰目斗極啊!”衆人並沒有被和尚的說教所動,但他帶來的消息卻使大家頓時怔住,韓文舉第一個就害怕起來。韓文舉害怕的不是糧食漲價,他能喫得了多少?他和小水都是勞力,上不養老,下不供小,糧食再緊張,少得了他一張嘴喫的?韓文舉害怕地一收,集體經營,那仙遊川又是田家管理,那田中正真的要報復了!心裏不悅,要和尚爻測,說:“和尚,你雖教我《六十四卦金錢課》,但畢竟道行不深,人都傳說你有一本《透天機》,上面從三皇五帝到下一輩人的下一輩人朝代,分分明明記載着。你查查,是不是朝代有動?夜裏看天星有變化嗎?你不是說今年風調雨順,必是國泰民安,怎麼又起這股風?”和尚沒有《透天機》,夜裏觀星斗變化,也只是曉得翌日風雨陰晴,即使一張嘴再能說,說到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和尚的嘴就只剩下能喫飯。“夜裏起來看過天象,好像有變,好像又不變……天下這事如同州河的風雨一樣,說不定的。合合分分,分分合合,不停地變變也好……”韓文舉說:“好個屁!怎麼能變?再變人心就不信了,地剛剛種得肥過來,農民有了一口飯喫!”和尚說:“這真要問問神了,扶扶乩。”福運說:“和尚,我不大信那個!”韓文舉說:“福運,你胡說!神你也不信?”福運說:“要說神力無邊,爲什麼‘文革’中毛主席一聲令下,神廟要砸,一夜砸個稀巴爛呢?”和尚說:“青青翠竹,盡是潔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我佛祖提倡直指人心,一切衆生,皆有佛性。毛主席是至人之生,同人者形,出人者智,父乾母坤,獨肖元氣,他也是神嘛。毛主席的神大,他管着百神啊!”和尚說罷,也覺似乎太玄,不能以理服人,寒暄數句,起身回不靜崗寺裏去了。韓文舉情緒頗不高,酒喝完了,也懶得到艙裏再取。衆人悶坐了一陣,索然無味,又沒有瞌睡,不願回去到家裏炕上喂蚊子血肉,總不肯走。韓文舉就自我安慰地笑一下,說:“不說了,說說別的。誰聽過州河裏鬼成仙的故事嗎?”衆人說:“沒聽過。”韓文舉經多見廣,常在渡口上敘說人妖夫妻、老鼠結親之類故事,將土地未分前飼養室裏的‘天方夜譚’移至了這隻船上。今夜涼快,莫讓和尚的話壞了情緒,負了大好時光,聽聽鬼怪之事倒令人心裏坦然。
韓文舉一說起這些,極易進入境界,將煩惱忘卻個殆盡:“早年,白石寨是有個道觀的,觀裏每晚要寄宿一個州河鬼。一日,鬼對道長說:‘今天有一男人要從渡口過河,閻王命我拉他做替死鬼。’道長不信。第二天果然見有一男人從此過河,剛到河心便沉沒了,但不久又冒了上來。晚上道長就問鬼:‘你不是拉他做替身嗎?’鬼說:‘那男人有八十歲的老母,兒子死了,老母也就沒法活了,我已是鬼了,姑且再做幾年鬼吧。’過了一年,鬼又對道長說:‘明日有一婦人過河,閻王命我拉她做替身。’第二天,又果然有一婦人過河,剛到河心便淹沒了,但不一會兒又冒了出來。晚上道長便問原因,鬼說:‘那婦人有個半歲的孩子,她死了,孩子就不得活了。我已經做了鬼,還是再做鬼吧。’又過了一年,鬼突然問道長:‘你修道了六十多年,都悟出了些什麼?’道長說:‘流水遇土必濁,人要崇高,莫究人世煩惱。’鬼搖頭。道長便問:‘那麼,你做鬼十年,悟出了些什麼?’鬼說:‘一個人變成鬼,該是他反省的機會,我反省了十年,知道了人爲什麼怕鬼。大凡是鬼,在世間有害無益。道長,你說呢?’這道長低頭半天沒有說話。鬼又說:‘你願意爲人間做點好事嗎?五年之後,白石寨將有瘟疫流行,巫嶺上的草木都是藥,你隨便採上一些就可以給百姓治病。到了那裏,或許你還能見到我。’說完,鬼便消失了。五年後,白石寨果然瘟疫流行,百姓災難深重。道長想起溺死鬼的話,上了巫嶺採藥爲百姓治好了病。百姓對道長感恩戴德,稱他‘神醫道長’。道長深受感動,便去巫嶺尋找那鬼,找了多天沒找到。一日正要下山,忽聽背後有人喊他,回頭看時,土地廟裏走出一個人來,正是五年前那個溺死鬼,只是穿着打扮像個神仙。”韓文舉講完,衆人皆覺得有趣,於鬼不懼怕,倒可親可愛。韓文舉就又說:“鬼是不用怕的,我一個人在船上,夜裏也常有鬼來,它來它的,我睡我的,百無禁忌!大前日晚,天半陰半晴,沒有出月亮,好像又有月光。我要拉屎,嫌離渡口近了,風把臭氣吹來,就到河邊下灘去拉。走到那片石灘邊,看見一雙花鞋齊齊擺在一塊石頭上。心想,誰家女人將鞋丟在這裏了,踢一腳,把鞋踢下石頭,一隻朝東,一隻朝西。去遠處將屎拉了回來,卻見那鞋又齊齊地擺在石頭上。看四周,並沒一個人影,我知道這是鬼捉弄我玩的,偏不吱聲,回來倒頭就睡了。到了後半夜醒來,看見岸上有一個穿白衣的人往村裏走,一邊走一邊說話,過一會兒一個人從村裏走來,卻是田中正書記。我問:‘剛纔過去的是誰家媳婦?’田書記說:‘沒人呀!’我說:‘這又是鬼了!’田書記倒嚇得變臉失色,直在船上坐到天亮纔到鄉政府去。”韓文舉說得痛快起來,哈哈大笑,衆人也便笑起來,目光傾注河面,月下一片光亮,水聲濺濺,似乎鬼這時也就在那光中聲中,全是溫柔調皮的樣子。
一個人就說:“韓伯,你在誑我們了!田中正書記是怕女鬼嗎?你老是看眼花了,怕看到的是田中正書記去找陸翠翠了吧?”說到陸翠翠,韓文舉聲調低了,說:“這可是你說的!陸翠翠怎麼啦,田中正書記怎的去找了她?”那人說:“韓伯你別裝糊塗!田中正是喫在碗裏看在鍋裏,陸翠翠畢竟是個處女呀!”韓文舉卻罵了一句:“處女?她只是沒生個娃娃來!他真勾上那翠翠了,那可是個女鬼,女活鬼,夠他折陽壽的了!”話題扭轉過來,這夥人就從陸家說到田家,快活時笑一通,憤恨處罵幾聲。福運則一直頭埋在兩腿之間不動亦不語。韓文舉在搖他:“福運,你睡着了?”福運沒有睡着,他先被鬼所迷惑,滿心裏想着鬼全是女的,某一夜會從他的門縫裏悄然飄進,他福運是不會害怕的。到後來大家說起陸翠翠,他首先倒想起田中正那個嫂子,可憐這個女人要當一輩子寡婦了,不知她又是什麼鬼變的。
福運正想入非非,果然一個女鬼在叫他,聲調拉得長長的,像孩子拉下屎了叫舔喫的狗。這女鬼卻實實在在是人,是田中正的嫂子,一邊叫一邊從村裏直下到渡口來。
赤身裸體的男人本能地立即兩腿夾起來,月色蒼茫中彎曲了身子。福運一邊慌慌張張穿褲子,一邊回應:“是田嬸嗎?你先不要過來,都是光屁股哩。我的褲帶呢?”婦人就笑了,偏不停步:“我又不是十七八的,你嚇唬我嗎?”有幾個男人一時穿不及,撲撲通通溜進河水裏。韓文舉卻已經站起來了,他對這婦人已沒了多少怨恨,更多的則是一種可憐,問:“夜深沉,你也是睡不着嗎?”婦人說:“我哪有你們清閒呀!你們全有勞力,地裏收停了,場上碾淨了,我們家的麥子全堆在場上還沒動槤枷!英英她叔也不見回,顧不上家,英英單位也不放假,你說我苦不苦?”韓文舉說:“書記是忙,他是有應酬的事多哩!可話說回來,家裏那麼多掙錢的,還在乎那一點糧食?”婦人說:“我家裏能有幾個錢呀?她叔和英英掙的都是死錢,村裏誰家也比得上我們,金狗不是要成萬元戶了嗎!”韓文舉說:“金狗那萬元戶,蛇大窟窿粗!哪兒有你們家一個錢當兩個使?”話說出口,韓文舉心裏就打閃,想起和尚的話,一種陰影又襲上心裏,放軟了舌頭說:“你是來叫福運去幫工的嗎?”婦人說:“福運一個人,無牽無掛的;福運,幫幫我去,工錢我是不虧你的。”福運就笑了:“我哪兒要了工錢,你頓頓有肉就對了。”韓文舉說:“你嘴頭倒饞,田書記家是什麼人,能虧你下苦人?明日我有空了,也來幫你家揚揚場。”婦人說:“你是請不到的人!她叔幾日回來了,請你去喝酒,前幾天有人送他幾瓶四川老窖,好好灌你個稀軟!”韓文舉心下想:誰又送他酒了?這些日子去送禮的人多了,必是有了什麼變化。就問:“田書記沒說什麼消息嗎?聽說白石寨有風聲,這地又要收,真有這事?”婦人說:“這是上邊的事,我可不知道。但聽說現在各管了各,都去發了瘋地掙錢,錢全歸了個人,國家倒缺了錢,這樣下去,怕也不是長法?”韓文舉心寒了,知道和尚的話不是信口胡說的,就後悔自己不留後路,將來要喫虧了。眼呆呆看着福運跟着女人走了,銳聲叮嚀:“福運,去了就要捨得出力呀!”衆人也就操心起場上的麥堆來,似乎火燃眉毛,得趕快將今年的麥子收存藏好,方是起碼良策。就全站起:“夜不早了,得回去了!”一溜上岸各自散去。韓文舉空落落呆在船上,看着那堆火化爲紅炭,蒙了白灰,最後黑下去。
後半夜,“看山狗”叫起來,仙遊川的大麥場上一切寂靜,矇矓中的韓文舉掏出六枚“寶通”銅錢在船板上撒開,但苦於月亮已墜,看不分明,也懶得去看了,癡眼守着船尾處水裏的那一顆孤星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