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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掄了一天大錘的福運已經在廚房的牀上睡下了,突然聽得前門口有人叫小水。門響了,聽見小水在驚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這兒來了!”隨之就又聽見小水叫外爺:“外爺,你醒來,你不認識吧,這就是英英,仙遊川的,我的同學!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鐵匠鋪的,你把瓜子兒裝在什麼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喫過飯了?”英英說:“這麼晚了,我還能不喫?咱這地方人都窮,遲早見面總是問喫了沒有!這是鐵匠爺爺吧,早聽爺爺的大名了,只是沒見過。爺爺已睡下了?”一陣咳嗽,麻子師傅在說:“喲,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兒?”英英說:“爺爺認得我叔嗎?”麻子外爺說:“認得,你叔誰不認得!”英英說:“我來時,我叔讓我問你好呢!”師傅說:“好,好。”咳嗽得更厲害。小水說:“外爺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這鋪子窄狹,亂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英英說:“還好,你們做有漿水菜嗎,寨城人也喫漿水菜了。”小水說:“做有,這鋪子裏漿味是有些大。給你沏一杯茶吧?”就聽見小水喊道:“福運哥,你醒了嗎?英英來了,你起來,咱給英英燒水沏茶吧!”福運在心裏疑惑:英英怎麼到這裏來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嗎?還是故意以勝利者的身份來嘲弄諷刺小水的?便裝着才醒,穿衣過來。
英英說:“嚇,福運怎麼睡在這兒?是從河上來的嗎?”福運說:“我早不在河運隊了,給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貴人,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到這裏來?”英英說:“我和小水是同學,關係可好,先頭她常到我那兒去,我們還在小煤油爐上下過掛麪喫!”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處喫掛麪的事,低聲問:“英英,我金狗叔好嗎?”麻子外爺在炕上便大聲唾了一口痰。
英英說:“他好!已經到州城去了。他現在是鯉魚跳了龍門,給咱仙遊川,給咱兩岔鎮,給咱白石寨爭了光哩!”小水說句:“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燈影地去,理額上的頭髮時,無聲地將發酸的鼻子捏下一點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運燒了兩碗開水,沏茶給師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說:“英英好本事,跟着大記者,以後就是雙職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尋飯喫了!”英英說:“這也得了大夥幫他!他到我那兒去,還不虧小水嗎?雖說後來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還是小水,將來我要給金狗說,一定謝小水媒鞋,買一雙皮革的!”麻子外爺在炕上虛汗直冒,惡了聲說:“我小水沒錢,打赤腳着哩!”英英似乎並未解開麻子的話,只顧說着金狗:“金狗當記者,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能出去,誰也盼他事越幹越大。可也有一些人嫉恨他,說他是走後門,說他這不是那不是的,我也擔心,這話傳到報社,對他不利哩。”福運說:“英英說這話啥意思?誰嫉恨金狗了?他雖是你爹爭取的名額,可他真有本事,一筆好寫啊!”英英說:“也正是這樣,我夜裏才趕來,要你們防着那些人,別讓人家拉了話柄,對金狗不好。”小水說:“金狗叔能到報社去,我們也盼不得呢,別人會拉了什麼話柄壞他的事?”英英就說:“小水真是明白人,我也不妨說了,本想叫你一個人出去說,可爺爺、福運也不是外人。聽說你和金狗先前也好,是這回事嗎?我可真不知道,要不我怎麼也要成全你們!可現在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我想小水也不會罵我的。前些日子,寨城裏有了風聲,風聲又傳到兩岔鎮,說是你和金狗好得一個人似的,金狗到了報社,你們還三天兩頭信件聯繫……”麻子外爺在炕上坐起來,罵道:“英英,你是來糟踐我小水嗎?我小水命苦人窮,可還不沒羞沒醜到這種地步!”小水見外爺罵起來,說:“爺爺,你別這樣,讓英英把話說完嘛!”就拉了英英到後邊的廚房裏去,隨之也將門插上了,說:“英英,這盡是造謠!我和金狗好是好過,但他和你訂婚後,我們就不來往了,他沒有給我來信,我更沒有給他去信,外人說三道四那只是潑我的髒水!”英英看着小水,突然流下淚來說:“我也想這事不可能,可金狗訂婚以後他心卻不在我身上,一到州城,他就不給來信,我去了十封八封,把心都能掏出來給他看了,他卻一個字也不給我!我來找你,我也是考慮了幾天的,我不能沒了金狗啊,他既然和我定了親,他就應該是我的人,要不我落個什麼,我們田家還沒出過這號事,我的臉面該往哪裏放呀?!”小水渾身都在抖動着,英英的話句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真服了英英的大膽和殘酷,她竟能和金狗發生關係又能跑來對她說這般厲害的話!小水直覺得頭暈,氣噎,心口疼痛,但有理不打上門客,她強忍住了,還在說:“英英,你應該和金狗好,金狗他也會愛你的,我是什麼,我現在想也不想讓金狗會待我好,我只是盼他好,盼他真有個出息也便夠了!”麻子外爺在廚房外邊打門了,大聲吼道:“英英,你這個狐狸精,你不給我滾出去還要怎麼着?你們田家真是沒一個好人,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德行,倒好臉皮來找我家小水?!”小水把門開了,攔住了麻子外爺,說:“爺爺,你這是怎麼啦,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管這些事啦!”麻子外爺竟唾了小水一口,罵道:“你這不是丟人嗎,她英英是什麼貨色,你還這麼待她?!”英英看着麻子外爺,突然冷冷地笑了,說:“爺爺,你要罵你就罵吧。我能到你家來,我就準備着你罵的,既然你這麼愛你的小水,你就不考慮我也得愛我自己呀!爺爺,你有病,你好生養病,夜也深了,我也該回去了。”麻子渾身痙攣,抓了那茶杯向英英擲去,英英走出了門,茶杯在門板上砸碎了。福運又氣又驚,手腳無措呆在那裏,後聽得“咚”的一聲,見師傅倒在地上,忙過去抱起,放在了炕上。小水過來一邊哭,一邊叫“外爺”,麻子氣堵得厲害,在小水的手上吐了一口,小水見吐的是血,嚇得白了臉,急催福運出門去請醫生。
一直鬧到後半夜,請來的醫生給麻子外爺號了脈,服了藥,麻子外爺才氣息平靜下來,昏昏入睡去了。小水和福運送走了醫生,就默然坐回在廚房裏的凳子上,福運說:“這英英好不要臉,沒結婚就敢和金狗睡覺,倒又敢到這兒找你鬧,真是把臉當尻子用了!”小水說:“她這完全是爲了抓住金狗啊!”福運說:“可金狗就是不給她來信,這真是天報應!盼金狗最好就不娶她!!”小水沒有言語,她氣恨英英這樣威逼她,作踐她,但突然間她意識到了英英之所以是英英,全在於無所顧忌,她甚至竟佩服起英英來了。而自己落到這種地步,不是金狗拋棄了她小水,則是她小水失掉了金狗啊!她眼紅着英英,也佩服起英英,爲自己的軟弱和膽怯而心情沉痛。又想到英英現在的處境,不覺喃喃地說了一句:“英英也夠傷心的。”福運就迷惑了,睜大眼睛說:“她傷心?她把你的心傷透了!”小水又長長嘆氣了,說:“福運,不要說了,這怕正是我的命吧。”兩天後,外爺勉強能下炕走動了,小水卻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英英打上門來逼她,她明白這是英英爲了控制住金狗,而斷掉他與小水的舊情,小水便可憐地不得不檢點自己,她很快原諒了英英:英英作爲金狗現在的未婚妻,英英是有權利這樣做的。正因爲自己以前缺乏這樣的勇敢,才失去了最不應該失去的金狗。反過來,事情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她也衷心希望人家兩個好,就不覺悔恨起當初的戀情,痛罵起那天夜裏在州河灘上分手的舉動,甚至於對自己的單相思感到可笑和卑鄙,是一種不道德的惡念。她咬了咬牙,決定把金狗從心中徹底清除掉!於是,她瞞着外爺,只向福運說了一聲,就偷偷趕回了兩岔鎮。她走進鎮供銷社英英的房子裏,毫不隱瞞地把情況說給英英,讓英英理解她,原諒她,而衷心祝福他們的幸福。當第二天小水回到家裏幫伯伯韓文舉拆洗衣服的時候,英英卻將小水登門告錯的事廣爲散佈,便有船工順河而下,來到鐵匠鋪裏說知了麻子鐵匠,麻子鐵匠只叫了一聲“天呀”就昏死了過去。漿水灌醒,麻子鐵匠就再不喫,亦不喝,癡呆呆地躺在炕上七天七夜。小水趕到鐵匠鋪,外爺就爬起來大聲斥罵她,罵她沒出息,罵她丟人,有什麼值得去低三下四給英英賠情?罵罷卻哭了。小水也哭,口口聲聲哭自己的娘,哭自己的爹。麻子鐵匠反過來又勸小水,自此兩天兩夜還是不喫不喝,眼睜着,但絕口不提小水的事。到了第三天黃昏,麻子突然氣色好轉,能坐了起來,喊着肚飢,喫了四顆荷包蛋,只說這下要好了,半夜裏突然從炕上跌下來,小水去扶時,他已經斷了陽氣。
麻子外爺一死,白石寨從此沒了鐵匠,東門口酒店裏少了一位常客。舊社會,有敲更的老頭從青石板街巷裏走過,梆聲使街坊人人安然;鐵匠鋪開張的時候,爐子的火是街巷長明的燈,賊是不到這裏來的。現在,夜裏十分安靜,安靜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時分,大人睡過了頭,孩子更睡過了頭,誤了上學時間,孩子就嫌老師批評,執意這晌不去,大人拿了雞毛撣子滿街攆着追趕,這一家的女人就對那一家的女人說:“唉,這怪誰呢?麻子死了,聽不見打鐵聲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時候,人們的心目中他只是個鐵匠,麻子,一個沒大沒小愛喝酒愛說趣話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處竟是那麼多!他們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銀箔紙糊成的“金山”、“銀山”,八家十家聯合一起買了六刀七刀火紙和三丈黑綢挽幛,保佑他靈魂昇天。但是,麻子是沒後人的,寨城裏也沒有一戶親戚,小水提議:將外爺送到仙遊川去下葬,讓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陰府裏也有個照應。
陰曆七月,秋分那日,仙遊川下來了一隻梭子船,接麻子靈柩的是韓文舉。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攙扶下,在外爺的靈堂前化了紙,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鐵匠鋪的屋神,最後撲倒在街坊衆人的面前,給上輩人、同輩人作揖致謝,一聲長哭,隨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兩岔鎮船工組織的“響器班”,他們多年來在州河裏喫水飯,差不多的人去過鐵匠鋪打擾過,喫過麻子的茶飯,喝過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沒有坐過他們的船,死了讓他坐一次,他們給他吹嗩吶、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樂樂地走過水路。小水則一身孝白,提了一籃子陰錢紙,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樣子很單薄,很悽慘,讓人看着鼻子就酸。但誰也沒說出口,誰也在心裏說:小水的命好苦,她爲金狗操碎了心,又爲金狗受盡了災,她能登英英的家門說明內情,又這麼撐着活下來,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議論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麼會一下子死去呢,這麻子心盛,八成是爲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氣窩在肚裏死去的。
麻子的墓穴是挖在其女兒、女婿的墳後的,墓穴挖得很深,下棺的時候,小水卻瘋了一般地跳進墓穴裏不上來,別人拉她,她哭着說:“外爺是爲我死了的呀,讓我給外爺暖暖這冷土啊!”竟伏在墓穴底,淚水湧流。誰也不忍心看這場面,全趴在墓穴口哭。等韓文舉和福運從墓穴抱着她上來,小水已經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