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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麻子鐵匠,小水臥炕睡倒了十天。過了“三七”,情緒慢慢緩下來,小水再沒有去白石寨,每日就來仙遊川渡口上給韓文舉做飯、洗衣,陪說話兒。韓文舉對於麻子死後小水回到了自己身邊,從這一點講,他對麻子的死並沒有多少悲苦,常常自個兒讓小水炒一碟菜,自斟自飲。這日喝下半壺酒,也喊小水來喝幾盅時,小水卻不見了。走出艙來,小水坐在岸頭的石頭上,待著眼兒看河水。
韓文舉說:“小水,我喊你沒聽見嗎?你怎不陪我喝幾盅,我是不如麻子外爺嗎?”小水突然眼淚流下來,想起外爺的和善。外爺雖然也是酒鬼,但他喝醉了說話卻清白,句句都是疼小水的。
韓文舉也覺出自己不是了,說:“小水,伯伯不好,使小水傷心了。伯伯獨自野慣了的人,可心裏還是疼小水的。我知道你待在家裏心裏不好受,伯伯這幾日也正爲你想着一件事哩。”小水還是沒有動。
韓文舉又說:“不是誇口,伯伯在這兩岔鄉上,是肚裏有文墨的人,雖然伯伯是瞎學了,學了沒用場,還在渡口上撐船,但伯伯是看得清這天下形勢的!現在看來,田家倒不了,鞏家也倒不了,好不容易出了個金狗,金狗也被招安了,做了人家的女婿……”小水想笑伯伯,但沒有笑起來,一雙圓眼盯着伯伯那張薄嘴,不明白他話這麼多!韓文舉卻還在說:“這金狗他孃的不是‘看山狗’託生的,是哈巴狗!他害了你,也害了咱仙遊川、兩岔鎮,這些伯伯也就不提了!我是說,人家該好過的讓人家好過去,咱日月窮就過咱窮日月。原先金狗在時,他英武着和田家鬧,田家恨他怕他,田家也恨咱怕咱,現在金狗歸順了人家,我想他田家還能再恨咱嗎?當官的不愛民,沒有民他還給誰當官?所以伯伯想去給田中正低個頭,看河運隊能不能也讓你去?你女兒家撐不了船,卻可以在白石寨貨棧幹事嘛。咱沒有錢入他們的股,可咱還有白石寨你外爺的那兩間鐵匠鋪,可以再擴大個貨棧呀!”小水知道伯伯在說酒話了,只是不聽,待說出他的打算,她就急了:“伯伯,你想的好主意,拿我外爺的鐵匠鋪去入股,我就那麼想到河運隊去嗎?”韓文舉說:“你在家,伯伯盼不得有個說話的,可你苦苦愁愁的樣子,伯伯不能不管啊!世事就是這世事,伯伯還能活幾天,你總不能這麼可可憐憐一輩子啊!河運隊正紅火,或許將來真成大氣候,縣上也說不定要接收管理的,到時候,你還可以希望做個幹國家事的人哩!”小水說:“我死也不給他田家低這個頭的!”韓文舉說:“你不去說我去說嘛!我韓文舉把他怎麼啦,我就是愛說話嘛,罵過他嘛,可誰不知道我這嘴有了酒就沒個開關?”小水不願意再聽伯伯說下去,抬起身便上岸回家去了。
韓文舉討了沒趣,就將剩酒全部喝完,喝完了他也就醉沉了,醉沉了就一句話也不說,心裏還在想:我這話是多了,人常道,禍從口起,也是這張嘴得罪了田家才使自己現在好爲難啊!後來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方醒,醒來卻還想着醉前的心事,就再也沒給小水商量,便去了兩岔鎮鄉政府大院去找田中正。田中正不在,英英在院子裏幫他叔叔洗衣服。
韓文舉說:“英英,幾時燙了頭,好洋火喲!”英英說:“前幾天去白石寨燙的,好看嗎?”韓文舉想說:好看得像個獅子狗!但他現在不能這麼說了,就奉承道:“好看,年輕了六七歲,你叔叔呢?”英英說:“我叔叔去縣上開會了,你找他有事?韓伯可是從不找我叔叔的?!”韓文舉說:“你叔叔是大忙人呀,我怎能忙處加楔去打擾呢?今日不找他不行了,是小水的事,恐怕還得要你幫幫忙哩!”英英說:“小水的事?”韓文舉說:“小水和你是同學,關係又好,爲了金狗的事,她不是把什麼苦都喫了嗎?不是還到你這兒給你解釋過嗎?可見小水待你多好!如今她外爺死了,她不能待在白石寨,回家吧,日子又過得悽惶,你是不是給你叔叔談談,讓她能到河運隊去?”韓文舉說到這裏,卻埋伏了要將鐵匠鋪入股作貨棧的條件。他估計英英會幫這個忙的,那不是又可省下這兩間鐵匠鋪嗎?
英英說:“這事我一定盡力幫忙。小水真夠可憐的,她這幾天在家嗎?”韓文舉說:“在家。”又加一句:“整日嗚嗚地哭。”英英就說:“我叔叔在縣上開會,恐怕要過了‘成人節’後才能回來,‘成人節’那日我休假,我先來找小水吧。”韓文舉說:“‘成人節’?又到過‘成人節’的日子了嗎?我的天,這日子過得真快,快得我都糊塗了!”“成人節”是州河岸上唯一的廟會,除了大年和正月十五,人們將這廟會看得比清明節、中秋節還要重要。韓文舉爲歲月的疾逝而悲嘆着,又爲這一天的到來所激動。他謝呈了一番英英,心裏覺得很暢快,思想這一年一次的“成人節”就在後天了,得給小水買件什麼東西,也顯得做伯伯的關懷吧,就轉身又去了商店,選買了一件新衫子。末了就索性再到一家小喫攤上,買喫了一碗雞蛋醪糟,唱唱呵呵返回渡口去了。
小水再去給伯伯送飯時,韓文舉將新衫子給了她,並當場讓她試穿了看合適,說:“真好,真好!人是衣服馬是鞍,我小水俊得是一朵花了!後天就是‘成人節’,伯伯過糊塗了,你也忘了嗎?”小水說:“我沒忘的,昨天我就買了香裱紙了。伯伯你沒給你也買一件什麼東西嗎?”韓文舉說:“我講究什麼呀?小水,你外爺‘三七’已過了,你就不要再穿這白鞋了,死了的他不能活來,活着的咱就活個自在,等到週年的時候,咱再好好祭奠祭奠他。後天你就穿上這新衫子到寺裏去燒燒香,說不定過了這節,你真有了好事哩!”小水說:“我還有什麼好事?”韓文舉想將他託英英的事告訴她,話到口邊卻止了,只是得意地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麻子外爺只會把你當貓兒似的疼愛,可他沒文化,只看眼前事,哪兒會想到你的前程呢?”到了第三天,就是“成人節”,州河兩岸的人家幾乎家家都在鳴放着鞭炮,許多老年的中年的女人,以及姑娘、娃娃就擁到渡口來,叫喊着韓文舉擺渡去不靜崗的寺裏。韓文舉似乎又忘記了一切煩惱,一見人多,話就又如溢出來了一般,和這些老少女人們打笑逗趣,說:“嚇嚇,‘成人節’成的是所有人,可不是盡成你們婦道人家呀!”船上人說:“韓文舉,你是白活這一把歲數了,‘成人節’不成女人成什麼,沒有女人就有人嗎?”韓文舉說:“喲,女人吸北風喝涼水就能生下娃娃了?這不靜崗的寺你們知道是什麼寺?女媧補天的時候,補了東天補西天,補完了坐在咱不靜崗上歇氣了,想:補了的天再塌下來怎麼辦,總不能把我一個累死呀?就挖了州河的泥在捏,一捏就捏成現在人的樣子。可她爲什麼不單單捏個女人的樣子呢?女媧說啦,女人是不行的!她就又捏了個男人樣子,將兩個泥人兒放在這河岸上,說:幾時河裏漲水了,淹了州城,這泥人就活了!”這麼說着,韓文舉就賣了關子,拿酒瓶去喝酒。船上人說:“你盡是胡說的,那時人還沒有,哪兒來的州城?”韓文舉說:“州城沒建起,蓋州城的地方在吧?所以以後州城一發大水,水要淹到了州城,那就有大事哩!州志我讀過,記載的就有闖王攻進州城那年,州河就發過大水。咱田老六游擊隊攻打州城那年,水不是把州城牆也衝了一塊嗎?”船上人就說:“依你說,今年州河水更大,把州城牆沖垮了十二丈長的石條,那也要出大事了?”韓文舉噎住了,卻立即辯解道:“怎麼沒大事?農村這麼鬧騰不是大事?聽說州城裏、白石寨裏農民進城做生意的人很多,你能說裏邊沒有幾個成龍變鳳的角色嗎?所以,女媧走後,果然州河漲水,那兩個泥人就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那麼一配合,就兒兒孫孫全生下來了。後人就在咱不靜崗上修了寺,也就定這一天是‘成人節’了。可現在倒成了你們女人的世事,光是你們女的,能叫‘成人節’嗎?咱們鄉政府整日動員要計劃生育的,怎不封我個主任乾乾,要不我這一天在船上,過一個女人發一個避孕環……”船上的人就一齊拿拳頭打韓文舉的頭,打得韓文舉笑不得喘不得。女人們就又罵了:“韓文舉你這麼胡說八道,老天活該不給你配個媳婦,你長了那個東西不如個雞,夜裏睡覺讓貓喫了那四兩肉去!”罵得饞火,韓文舉抵抗不住,故意將船來回搖晃,說:“我是沒用的男人,就讓我搖翻了船死了去吧!”女人們就又圍着打他,揪了耳朵讓他把船擺到對岸。
韓文舉在船上和女人們調情嬉鬧的時候,小水已經在家換了新衫子,按“成人節”的風俗,以家裏人頭各烙出兩張大面餅,一張要高高撂上房頂,一張要深深丟進水井。麪餅烙好,就給外爺的靈牌前點了香,也給爹孃的靈牌前點了香,便拿了麪餅出門站在房門口,說一聲:“這是伯伯的!”刷地把一張餅撂上去,麪餅在空中旋轉,圓如碟盤,輕如手帕,落在了瓦槽上。再說一句:“這是小水的!”又一張餅高高拋起,端端落在屋脊上了。正踮了腳尖往上看,身後有人叫:“第三張是我的!”回過頭來,說話的竟是英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