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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氣恨着英英將她去解釋的事加鹽加醋在村裏公開擴散,但英英現在來了,又主動和她說話,她就沒理由給人家難堪了,說:“英英你也是去寺裏嗎?”英英說:“是要去寺裏,但先要到你這兒來的!”小水心裏就一驚,思忖道:她來找我還有什麼事,難道還懷疑我和金狗好嗎?英英說:“我一來是看看你,二來我也是來給說個好事的!”小水說:“什麼好事能輪到我?”英英說:“韓伯沒告訴你嗎?他讓我給我叔叔說情,叫你到河運隊的。我叔叔今早從縣上提前回來了,他同意讓你去貨棧的。”小水倒恨起伯伯了,說:“英英,這我不去,我伯伯他是說了句閒話的。”英英便愣了多時,說:“你不去?這也是好事呀!麻子爺爺不在了,你一個人待在家裏,日子勞累不說,悶都悶死人了!貨棧人多,熱熱鬧鬧的,怎麼不去?”小水只是搖頭,牙把嘴脣咬得死死的。
英英又說:“你是不願在我叔叔手下幹事嗎?我叔叔我也對他有意見的,可他畢竟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好。我這話你信不信?不信也由你。你到貨棧去,他也不直接就管着你呀!你是不是還在嫉恨我?我是說過你的不好聽的話,那也是我有我的難處呀!”英英的話,竟使小水有幾分感動了。她說:“英英,你不要說這些了,我都不是這些原因,我現在哪兒也不去的,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恨你也不恨金狗,我只怨恨我自己。我就在家裏,安安順順過我的日子呀!”英英看着小水,看了半天,搖着頭表示遺憾。
小水覺得讓英英尷尬了,就苦笑了笑,說:“英英,你家今兒沒烙麪餅嗎?”英英說:“我纔不信這些哩!早晨起來,我娘烙了好幾張,要給我往房頂上撂,還要我給金狗撂一張,我不撂,我娘就罵我,我拗不過她,把餅子裝在提包裏哄說我撂了,我想拿着到寺裏去肚子飢了喫的!”說完就咯咯地笑,果然從提包裏取出兩張麪餅來。
小水說:“這你就不對了,迷信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啊!這是‘成人餅’,你就是不給你撂,也該爲金狗撂一張的,他人在外,更需要神靈保佑哩!”英英說:“這麼說,還得撂了好?那我就給金狗撂一張!”手一揚,麪餅就落到小水家的房脊上了。小水看見,金狗的那張餅偏不偏正好撂在自己那張餅的上面,她心裏不覺疼了一下。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英英先往寺裏看熱鬧去了。小水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紅着人家的命好!就拖着懶懶的身子又將另外兩張麪餅拿到井裏去投。井很深,只看見深深的地方有一小塊亮,幽幽的是一個神祕的境界。小水往下一看,那亮塊裏就出現了一點人影,她將餅投下去,聽見了兩聲沉沉的擊打音,就長久地呆看着那亮塊的破碎和迷亂,想:成人節成人節,人人都烙餅,可成了人,人卻多麼不同啊!小水突然決定不去不靜崗的寺裏了。
到了黃昏,福運來了,問小水去寺裏了沒有,小水說沒有,福運說:“怎麼不去?你沒去給神燒燒香嗎?人多得裏三層外三層的,我進去香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小水說:“我恐怕再燒香也就是這個樣子了!”福運說:“你可不要這麼想!韓伯常說人生光景幾節過的,說不定你以後命會好呢!晚上咱到寺裏去吧,去年那個晚上,幾十個老婆子在那裏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說不定人會更多的。”小水終被福運說服,晚上兩人就去了寺裏。寺裏雖然沒有白天那麼人多熱鬧,但滿地的紙灰、炮屑和燒過香的竹把兒。神殿的兩邊牆上掛滿了各種紅布黃布的還願旗,供桌上堆積着各類喫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幾十個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磚地上,盤腳端坐了五六十人,一個人在領唱着,幾十人都在一起唱,聲在殿裏迴旋,使供桌邊上的兩盞油燈越發飄飄忽忽搖曳不定,越發光線灰黃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們衣衫陳舊,昏發蓬亂,手搭在膝頭或握着那小腳,眼睛就微微地閉上,一聲接一聲地往下唱。唱的什麼,福運沒聽清,小水也聽不清,似乎是唱着“女兒經”,又像是唱着什麼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準,但極流暢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調,那油燈的昏濁的光映在每一張枯皺的又泛着油汗的瘦臉上。小水倚在寺門口看着她們,先是覺得很冷,很恐怖,如進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渾身都瑟瑟發抖起來。但聽着聽着,她慢慢是聽懂了,這些行將老去的老婆婆們是在唱着女人們的一生,她們從開天闢地女媧捏人開始,唱到人怎麼生人,生時怎麼血水長流,胞液腥臭,生下怎麼從一歲到兩歲,從兩歲到三歲,怎麼和尿泥抓屎蛋,說話,走路,跌跤,哭鬧,到長大了怎麼去冬種麥夏播秋,怎麼狼來要喫肉,生蝨來吸血,怎麼病痛折磨,怎麼煩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懷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兒女長大了又怎麼耳聾眼花,受晚輩歧視,最後是打打鬧鬧爭爭鬥鬥幾十年了蹬腿嚥氣,死去了還要小鬼拉閻王來審……她們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訴着人生的一切苦難,唱完一遍,接着又從頭來唱,小水不知不覺心神被她們攝去,情緒進入唱聲中,福運叫她離開的時候,她竟已經淚流滿面了。
兩人踏着黑黑的夜色走出了寺院,誰也沒有說話。就在走下不靜崗前的斜坡時,那裏有一個土坎,一人多高的,福運先跳下去了,小水卻站在土坎上,恰這時遠處有一兩聲“看山狗”叫,其聲尖銳,動人心魄,她輕輕地叫了一下福運。
福運在問:“你害怕‘看山狗’在叫嗎?”小水說:“是害怕。”福運說:“‘看山狗’是避邪的,它一叫,神鬼都不敢來哩!你往下跳吧!”小水說:“你來扶着我。”福運伸出雙手,他沒有扶小水,卻將兩個拳頭撐在土坎壁上做了蹬臺兒,讓小水踩着下。小水踩住了,往下跳,但跳下來的時候她是撲在福運的懷裏的。福運趕忙要離開去,但是福運被鬼抱住了,這鬼大聲喘息,緊緊箍住了福運的身子,這鬼是小水。“小水,小水。”福運不知道小水是怎麼啦,慌慌地叫,但他的口被另一個口堵住,他嚐到了一種甜的香的東西,在他的懷裏是一團軟軟的棉花,是一個熱熱的溫袋,是一個滾圓的粗細起伏的青春女人的身子,這身子正散發着一股特異的肉的馨香,使他激奮而暈眩。等他清醒過來將手觸摸到小水的臉上時,福運摸到的是一臉的淚水。
也就在這“成人節”的漆黑的夜裏,就在這四周空曠無人的山坡上,就在這“看山狗”的叫聲中和隱隱約約傳來不靜崗寺裏沒完沒了的人生全程的誦唱聲中,小水向福運透露了心跡,她提出她要同福運結婚,做生生死死的百年夫妻!福運是毫無準備的,也是毫無勇氣的,他發癡着,疑惑着,拙手笨腳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事,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突變的女人!小水卻是那樣主動,無所顧忌,殉葬式的勇敢,擁抱着福運,要求他來用身子壓迫她,她也去壓迫他,讓他親她揉她咬她,她也親他揉他咬他,以至於用手在他的背上抓出血道用牙在他的脖頸和腮上咬出深印。她終於頓悟到了是她自己失去了金狗,並不是金狗遺棄了她,她就要在現在從另一個男人,她並不看重的憨實的蠢笨的醜陋的福運身上補回自己的過失。這不是向金狗賭氣,這是一個弱女子的自強自立,而將她的獸的東西,也是她原本最正常的人的東西全然使出來了。當福運還在說“這,這……”的時候,她罵自己是傻瓜,更罵福運是傻瓜,低聲地但深沉堅定地說:“我就要這樣活人!我就要這樣活人!”一個月後,小水和福運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