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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石虎,你是害怕縣委書記事後追究下來嗎?”石虎說:“東陽縣山高皇帝遠,它比不得你們白石寨縣啊,縣委書記是一縣之主,他就是東陽縣的毛澤東哩!那樣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寫,我之所以領你去看看實情,是要你們這些上邊來的人真正瞭解下邊的情況,可萬萬不能把它寫出去,東陽縣畢竟還是社會主義的縣,總不能暴露它的陰暗面吧!”金狗沒有回答石虎,也沒有給他講各種道理,當天下午他就搭班車返回東陽縣委了。石虎千留萬留沒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淚要金狗不要爲他說的話生氣或見外,也爲他沒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內疚抱歉。金狗說:“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謝你,你讓我明白了好多東西!但請你相信,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牽連你的!”他和石虎緊緊握手的時候,一隻手將早準備好的一卷三十元錢塞進了石虎的口袋裏。
回到東陽縣委,面對着整整三頁的提綱,金狗卻寫不下去了!他雖然可以隻字不提這次下鄉由石虎陪伴介紹可以叫石虎作證的話,但這樣的文章能不能問世?問世後報社的態度如何?東陽縣的態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經濟、文化界的態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塗了,迷惑了,變得心煩氣躁,他只好決定趕快逃離東陽縣,先回報社口頭彙報,取得組織的允許後再動筆吧。
但就在這天下午,一封來信將金狗又封在了東陽,改變了他逃離東陽的念頭。信是英英寫來的,這個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會將信寄到東陽縣委來。信中,她又以無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來信,第一次使用了“親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寫道:“現在,我們的關係將會永遠親密無間了,因爲誰再也不會從中破壞了。你知道嗎?白石寨鐵匠鋪裏的那個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罵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經與福運結婚了!”信的內容,如烙鐵一樣燙得金狗心驚肉麻,但他沒有叫,也沒有跳,默默地將信丟開,就呆呆地坐在那裏半天沒有動。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鐵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對着四堵雪白的石灰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說:“這下好了。”他從容地點火燒了來信,取了臉盆到屋外的水池子裏去舀水洗臉,但在走出門後,卻一個跟頭跌倒了。
此時的後院,正好空寂無人,金狗沒有立即爬起來,淚水肆流,嗚嗚泣哭。哭聲中,麻子鐵匠的形象,小水的形象,過去的一幕一幕全出現在腦海裏,他感到無限的悲傷和內疚,覺得麻子的死,小水的結婚,是對他的一種殘酷的報復和懲罰,使他背上了償還不清的罪惡負重。當他與英英確定了關係之後,他清楚小水是會另嫁別人的,他也盼望小水能很快嫁了別人而減輕和解除痛苦,但一旦事實如此,金狗卻無論如何受不了!現在,死的永遠死了,走的徹底走了,這一切的遭遇全都是因他而致啊!爲了他金狗,爲了他金狗的事業,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實在是太大了,但英英竟是那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英英的形象在金狗的心目中變得令人厭惡。
這天晚上,金狗在胳膊下夾了厚厚一沓稿紙,又去街道商店買了一串鞭炮,一個人走到了縣城後的山坡上。月光迷濛,樹影憧憧,金狗將稿紙放在地上,掏出十元一張人民幣,在紙上拍打了,給麻子鐵匠焚化,他誠心地祈願麻子鐵匠平安走過陰路,靈魂得以安寧。接着就鳴放了鞭炮,這鞭炮是他爲小水放的,他遙祝她往後的心身健康,家庭幸福。鞭炮很脆,一個一個爆着巨響,但他聽不見其聲,只看見火光中紙屑散了,飛了,直到最後一個在手中爆裂,打飛了手心一塊皮肉,才感覺到手和心像剜去了一般灼痛。
夜裏回來,他給小水寫信了,他以爲小水還住在白石寨鐵匠鋪,信上陳述了他的心情和祝福,希望她永遠仇恨他而又能理解他。隨後將釘在衣服上的小水送給他的那枚紐扣輕輕從第三個紐眼上撕下了,用紅綢布包起來裝在口袋裏,連夜上街將信塞進郵筒,回來就動筆寫關於東陽縣的報道。題目是:“不要忘記還有一部分山區農民沒有解決溫飽問題”,副題是:“東陽縣調查紀實”。金狗深感到一個記者,一個從州河上來的年輕人的責任。麻子鐵匠和小水爲什麼如此結局,他們都是爲了他,爲了他成爲一個有權有勢的而爲百姓說話的人。金狗現在是記者了,能說話了,他金狗就要說!金狗一直寫到天亮。
翌日中午,縣委書記從鄉下掛電話給金狗,詢問金狗幾時回縣的,在下邊看到了些什麼,這批報道準備怎麼寫?末了很關切地問:“生活適應嗎?讓你多受委屈了!想喫什麼,你就告訴辦公室主任,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他會盡力而爲的!”金狗說:“書記,這裏什麼都好,文章也開始寫起來了,只是材料還不十分充足。”書記說:“你找那幾個幹事吧,他們都是寫材料的,就說是我講的,一切滿足你!”金狗就一一找那些幹事,索要了一切材料,但他極需要那類有關困難戶的屬於東陽縣絕密的材料,他就向那位贏過他棋的幹部交涉,以書記的指示要挾,這幹事便交給他了整整十二份打印的困難戶調查表。金狗爲自己的策略而小小得意了,他學到了用不正當的手段來制服不正之風的這一妙招,於第二天就搭車回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