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往一個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買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將身上的衫子脫一件讓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說:“我這夾克衣服,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城裏來的,我又用的是電子打火機,不好接近羣衆的。”石虎就笑了,說:“這你才錯了,現在的山裏人可不比先前,你穿得爛了,和他們一樣,他們就認爲你不是個大官,解決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給你講真話了!”進了村子,一所三間屋的高高山牆下,四個人一溜兒坐着。太陽似乎離這兒很近,窪地裏一切朗朗光輝,時值正午,雞兒並沒有叫,狗也未咬,寂靜裏只有遠處的山溪裏水在石罅裏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裏偶爾一聲的牛叫,悠長沉悶。四個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陽下睡着了,其實並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裏,已經看見來了兩個人,但毫無反應,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邊了,向人家討火抽菸,搭訕尋話:“今日沒出去嗎?”回答是:“上天去?”金狗說:“沒到地裏經管去?”再回答:“籽兒撒過了,去看毛老鼠打架?”金狗又說:“沒出去做做生意嗎?”回答幾乎是生氣了:“錢不扎手的,你給找門路嗎?”這種冷漠的、正話反說的、以語相譏的口氣,使石虎大爲惱火,跳起來吼道:“是喫了戧藥嗎?我是鄉上的,這位是州城報社來的大記者!”這些人的眼睛方睜大開來,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對視,但誰也沒有說話,一個人站起來默默走了,三個也隨即站起來走了。山牆下,空留着暖和陽光和一排石頭,一隻帶領六七個小崽的骯髒的母豬在睡眠中翻動着身子,一陣哼哼,也咕咕擁擁地從牆根處的草窩裏走掉了。
石虎有些難堪,自我嘲解地說:“這裏民性生硬,聽不來好歹話的。我領你往山窪腦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認識的。”到了山窪腦,這是一處風景十分優美的地方,一面對着溝道,三面圍了土包,房子就蓋在正中。屋前的一彎地裏,有兩個人在鋤豆苗。石虎叫了一聲,一個赤身的老頭看了一眼,又無言勞作,一個穿件長過膝蓋的老婆子手遮了額頭往這邊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書啊!哎呀,你兩年沒來了啊,你把我們全忘了,現在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了!”那老婆子邊說着竟走過來,醜陋得不堪形容,還在嘮嘮叨叨地埋怨,全不膽怯。石虎就訓道:“你胡說些什麼呀,哪兒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國家政策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們家也該……”老婆子說:“現在不救濟了嗎?我這衣服,還是前年救濟款下來你送來的,可兩年了,公家狗大個人也不見來了,一分錢也沒有了!你瞧瞧這衣服,爛得能穿到身上嗎?沒錢買牛,沒牛就沒糞種甜甜地一天三頓人也喫甜甜飯!你瞧我這臉,你以爲是胖了嗎?腫的!你瞧瞧這腿!”那老婆子就用指頭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現一個小坑兒,久不復原。後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會拿出一筆錢來救濟她的。兩個人在那裏一問一答,一說一勸,金狗先覺得好笑,後來心就沉沉地難受,一個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場院來。院子裏狼藉不堪,到處是污水腐草雞屎豬糞,太陽光下,蒸發的酸臭味窒人氣息。他推開一扇屋門,裏邊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好久,才發現屋內幾乎空蕩,唯靠牆砌一個偌大的石板倉,堆滿了麥子、包穀、洋芋,石倉旁是一臺拐磨,拐磨後是鍋竈,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鍋,兩隻海碗沒有洗,放在門後的石板炕上,炕頭有一牀烏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爲驚奇的是,那北面的牆上,還張貼着一張毛主席的像,像面極舊,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兩邊的對聯卻很新,但並沒有寫字,是用煙墨塗在碗沿上按下來的每邊五個大黑圓圈。
半個小時之後,石虎終於擺脫了老婆子的糾纏,來對金狗說:“見過世面的人說話是不怯膽的,沒見過世面的人說話也是不怯膽的,這些山民無知就無畏,他們見了國家幹部會死纏胡蠻的!”金狗說:“無論如何,這些人太窮了!”石虎說:“是太窮了。”說完,兩個人再沒話可說,他們全不盯視對方,竭力將目光放遠,瞧望起遠處山包上的一棵枯樹,枯樹上一尊寂寞的烏鴉。
接連兩天,這位鄉文書帶領了金狗,走訪了四個村莊十三戶人家,十三戶人家狀況不同,水平存異,但突出的印象是:在這偏僻貧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農民還沒有真正解決溫飽問題,他們的生活與州城居民不可相比,與東陽縣平川地帶的農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這樣深入走訪,腦子裏愈是混亂,他不知道這次寫作任務怎樣完成,已經預感到這次採訪將會以失敗而告終的。
石虎曾經問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嗎?”他回答是:“報道致富的典型,東陽縣或許是有的,甚至還不少,但這種典型,全國各地都在抓,我想別的省別的縣的典型一定會比東陽的更能說明問題。但是,東陽縣存在着的一部分農民還在飢貧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石虎就問道:“這些你能寫嗎?”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覆,他知道一個報紙的功能,更知道當今社會的結構和社會中人的心理結構,這種直接的報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許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東陽縣存在着這麼多問題,爲什麼縣委領導不切實解決又不向上反映,而還到處吹噓自己幫民致富的經驗呢?這種一級哄一級的虛假現象竟這麼嚴重,而永遠讓那些農民泡在飢貧的苦難中嗎?
金狗在構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動筆寫了整整三頁的提綱。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裏,石虎的媳婦竭盡一切力量頓頓爲他攤餅烙饃,喫飯時那媳婦卻領着孩子早早出門避開了。先前金狗並不曉得這其中原因,在一頓喫餃子時,金狗狼吞虎嚥喫下兩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穀面漏魚兒喫,他說他最愛這漏魚兒,媳婦再端一碗餃子上來,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裏了,可石虎喫了一半卻推託肚子疼,讓媳婦將剩飯端下去了。金狗忙問石虎肚子疼得厲害不,石虎笑着說:“胃上有點小毛病,過會兒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當金狗去廚房取火柴抽菸時,卻發現兩個孩子正在廚房分着石虎喫剩下的那半碗餃子,你一個,他一個,各自數着自己碗裏的又去數對方碗裏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過來訓斥着石虎說:“石虎,你這是把我當什麼人了?你這麼瞞着我給我盡喫好的,你讓我得噎食病嗎?!”石虎突然臉色十分難看,嘴哆嗦起來說不出一句話,雙手抱着那顆碩大的腦袋唉聲嘆氣了。
金狗決定暫住到鄉政府去,無論如何不給石虎家添麻煩了。石虎卻一把抱住他,說:“戰友沒出息,把日子過到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話了,咱以後做家常飯喫吧。去鄉政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綱我已經偷看過了,你要寫那樣的文章,鄉政府誰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讓老戰友這稀飯碗也保不住了!”金狗愣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