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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來最早的。大概從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無論頭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點就要起牀,起了牀總是先到清風街南邊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後八字步走到東街,沿途搖一些人家的門環,吆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門窗大開,燒水沏茶,一邊端了白銅水菸袋吸着一邊看掛在中堂上的字畫,看得字畫上的人都能下來。白雪是聽到院門響而醒來的,做了夏家的新兒媳,起牀先掃罷院子,又去泉裏挑水。路上見上善從斜巷裏過來唱《張連賣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鐵鍋賣了做啥?我嫌它燒開水不着餎甲。白雪就把水擔放下,眯着笑眼聽。上善一抬頭看見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說:“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說:“睡不成麼!”白雪說:“咋啦?”上善說:“四叔啥都好,就是一點,他睡不着了也不讓別人睡!”白雪還是笑。上善說:“四叔講究大,你一早給他老兩口倒尿盆了?”白雪說:“這還沒。”上善說:“好,你給他當兒媳就要破破那些規矩哩!”
白雪擔水回來,夏天智已喝畢了一杯茶,把茶根兒往花壇上澆,問夏風起來了沒,不等白雪答覆,就嘟囔什麼時候了還睡着不起,該去西街和鄉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趕緊去臥房把夏風推醒。
客人接了回來,喫罷了飯,劉新生就進了門,夏天智一見他空手,先問給演員辦的貨呢?劉新生倒嚷嚷結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麼就不給他透個風?四嬸忙解釋只待了族人和親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沒告訴。劉新生說:“我還以爲把我晾下了!”四嬸說:“晾下別人還能晾下你?讓你辦貨還不是給你個口信兒,只說你昨兒夜裏過來,沒見你來麼!”劉新生說:“昨兒下午我去西山灣收雞蛋了嘛!”一邊叮嚀着夏雨派人去果園拉貨,一邊卻將自己寫的鼓樂譜請教劇團來的樂師。
劉新生種莊稼不行,搞文藝卻是個人才。我敢說,像夏風那樣的人,清風街並不少,只是他們沒有夏風的命強,一輩子就像個金鐘埋在了土裏,升不到空中也發不出聲響。比如水興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識幾個,卻能把一臺戲一折一折背下來,連生淨丑旦的唸白都一字不落。這劉新生以前吹過龜茲樂班,甚至扮過旦角,但有一年春節放鞭炮,炸藥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戲手伸出來做不了蘭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過節若辦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劇團來的樂師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銅水菸袋吸,劉新生叫聲“師傅”,從懷裏掏出一卷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了鼓譜,求樂師指正。樂師說:“你用嘴給我哼調,我聽。”劉新生就“咚咚鏘,咚咚鏘”哼起來。哼着哼着,臉綠了,脫了褂子,雙手在肚皮上拍打。樂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聲,樂師就說:“哈,這世事真是難說,很多城裏的人,當官的,當教授的,其實是農民,而有些農民其實都是些藝術家麼!”
樂師說的這句話,事後是趙宏聲告訴我的,這話我同意。我說:“夏風就是農民,他貪得很!”趙宏聲說:“你看見夏風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說:“結就結吧,權當他是個護花人!”趙宏聲說:“咦,你還能說出這話?那你也找一個,當護花人麼。”我說:“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身子!”趙宏聲說:“那你就斷子絕孫去!”我說:“我要兒子孫子幹啥,生了兒子孫子還不都在農村,咱活得苦苦的,讓兒子孫子也受苦呀?與其生兒得孫不如去栽棵樹,樹活得倒自在!”趙宏聲說:“說着說着你就瘋話了!”
那天早晨劉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當鼓敲的時候,我是在街上蹓躂的。去果園拉貨的人把雞蛋蘋果搬運到東街口,卻抖出了一個新聞:二分之一的果園劉新生已經不承包了!清風街就這麼大個地方,誰家的雞下丟了一顆蛋都會吵吵鬧鬧。劉新生將二分之一的果園退出了,人們就來了氣。果園前幾年掛果好,他發了財,去年霜凍,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園是集體的果園,他想怎麼就怎麼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張口指責了劉新生,十張八張口就日娘搗老子地罵劉新生,待到有一個人近去拿了顆蘋果喫,你也喫我也喫,不喫白不喫,都去拿了喫。
劉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紅,拍着拍着放了一個屁,就見一個小娃拿着蘋果進來喫,劉新生說:“哪兒的蘋果?”小娃說:“街口都喫蘋果哩。”劉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自己籌備的蘋果,兩個箱子都已經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裝了四五顆,劉新生氣得去奪,老婆子顛着小腳跑,把一顆扔給她孫子,劉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邊人說:“你打人了?”劉新生說:“這是兩委會讓我給演員籌的貨,她紅口白牙喫誰的?”那人說:“果園是全清風街的,你能喫,爲啥別人喫不得?”劉新生說:“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說:“承包費你交了?”劉新生說:“交了!”那人說:“交了多少?”劉新生說:“一半。”那人說:“那一半呢?”劉新生說:“那一半我已經不承包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吵,我就撲上去說:“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麼只成了一半?”劉新生說:“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兩個指頭,我把他的手撥開了,說:“豐收的時候你承包,不豐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風街的爺?!”劉新生說:“我不和瘋子說!”他瞧不起我,我就從蘋果箱中拿了兩個蘋果,啃一顆,扔一顆。一直蹴在旁邊喫紙菸的三踅過來說:“你說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來看看。”劉新生一嘴白沫,說:“拿就拿!”讓夏雨把雞蛋和剩下的蘋果拿回夏家,自個兒氣呼呼地去了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