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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已經沒有了多少,夏天智臉上不是個顏色,把雞蛋一小紙盒一小紙盒裝好數數兒,又不夠了幾盒,那個樂師說:“是這吧,昨兒夜裏回去的就都不給了,留下來的每人兩盒正好!”夏天智說:“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臥屋和四嬸商量着把收禮來的被面給留下的這些人一人一個。四嬸說:“村上的事,都攬着?這一個被面是多少錢啊?!”夏天智說:“說是村裏包場,還不是來給咱家演的?你要那麼多被面幹啥?!活人活得大氣些,別在小頭上摳掐!”四嬸說:“你願意咋辦就咋辦吧。”臉吊得多長。夏天智拿了六七條被面,要出臥屋門了,說:“是粉就搽在臉上,你往喜歡些!”出來把被面送給演員。演員推辭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裏一時氣氛活泛,然後坐了丁霸槽開來的手扶拖拉機上了路。
手扶拖拉機開出了巷口,經過街上,又拐上了312國道,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爲演員們一走完,我就沒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時灰了心情,懶得和三踅他們說話,擰身要走。三踅說:“新生還沒來哩,你走啥?”我說:“我管毬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說:“戰爭年代你狗日的是個逃兵哩!”我說:“戰爭年代?那我就提了槍,挨家挨戶要尋我的新娘哩!”我才說完,見一人牽着一隻羊從巷口出來,緊接着夏天禮在後邊攆,把牽羊人喊住了。夏天禮說:“老哥,賬不對哩!”牽羊人說:“三百元一分沒少啊?!”夏天禮說:“羊是三百元,繮繩可是麻搓的,光那個皮項圈我就花了五元錢!是這樣吧,你再給八元錢。”牽羊人說:“這,這不行吧。”夏天禮說:“不行那就沒辦法了。”動手解起羊脖子上的繮繩。牽羊人說:“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給你五元錢,可我現在身上沒錢了,過幾天我來清風街趕集,把錢給你補上。”夏天禮就朝我們這麼看,我們都笑他,他就給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說:“這是引生,你認識不?”牽羊人說:“瘋子引生我當然知道。”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夏天禮說:“引生作個證,三天後你把錢可得補上啊!”那人把羊牽走了。夏天禮問我:“擁那麼多人幹啥的?”我把新生果園的事說了一遍,沒想他擰身就走。我說:“三叔你咋走啦?”他說:“我沒那閒工夫!”我說:“三叔往哪兒去?”他說:“茶坊趕集呀。”我這才注意到他提着那個黑塑料兜。我說:“銀元現在是啥價?”他回過頭來,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聲說:“你胡說些啥?”我沒胡說。夏天禮長久以來偷偷在做販銀元的生意,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見過他和一個人蹴在牆根,用牙咬一枚銀元哩。夏天禮還捂着我的嘴,說:“這話你給誰說過?”夏天禮這麼說,我也就乖了,我說:“我……我說啥了?”夏天禮說:“你說你說啥了?”我說:“我說我雷慶哥孝敬你,給你買了頭羊讓你喝奶哩,你咋把羊賣了?”夏天禮就笑了,說:“我恁奢侈的,讓人罵呀?!”看見路邊的水渠裏有一個蘋果,撿起來擦了擦,放在了提兜裏。
夏天禮走了,我還站在那裏,我覺得我是一個皮球,被針紮了一下,氣就撲哧放了。中街劉家的那兩個傻子娃從牌樓下過來,爭論着天上的太陽,一個說是太陽,一個說是月亮,他們攔住了一個過路人,那人說:我不是清風街的,不太清楚。我連笑也沒有笑,悶了頭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縣上“退耕還林”示範點,那裏的樹苗整整齊齊的,樹幹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樹林子裏有我爹的墳。我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到我爹的墳上,給我爹說話。我就告訴爹:“爹,我愛的女人嫁給夏家了!爲什麼要嫁給夏家呢?我思想不通。她白雪,即便不肯嫁給我,可也該嫁得遠遠的呀,嫁遠了我眼不見心不亂的,偏偏就嫁給了清風街的夏家!”我爹在墳裏不跟我說話,一隻蜂卻在墳上的荊棘上嗡嗡響。我說,爹呀爹,你娃可憐!蜂卻把我額顱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將鼻涕塗在蜇處,就到墳後的土坎下拉屎。剛提了褲子站起來,狗剩過來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見天都拾糞,日子卻過不到人前面,聽說好久連鹽都喫不上了。我本來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說:“引生,你那水田裏的草都長瘋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來氣了,說:“你有空的時候你去拔拔麼!”他說:“你以爲你是村幹部呀?!”我說:“你要不要糞?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鍁過來,我端起一塊石頭,把那泡屎砸飛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員後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飯後。四嬸做好了飯,就收拾着去西街親家的禮物,問白雪該去幾家,白雪說,族裏的戶數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內的是六家。四嬸只准備了五家,糖酒還有,掛麪卻不夠了,就把五份掛麪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紅紙包紮。夏天智睡起來坐在炕沿上看四嬸包掛麪,問夏風:“東街口還鬧騰哩?”夏風說:“吵了一鍋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來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蓋的章,君亭就發脾氣啦。君亭一發脾氣,秦安支吾得說不出話,渾身就起紅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說:“給我點紙媒去!”夏風點了紙媒,夏天智呼嚕呼嚕吸了一陣水煙。夏風說:“我君亭哥像個老虎似的,脾氣那麼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沒在眼裏拾,既然是秦安蓋了章,也得維護秦安呀,當着三踅這夥人的面,讓秦安下不了臺。”夏天智又是呼嚕呼嚕吸了一陣煙,說:“你在城裏,你不知道,農村這事複雜得很哩……”卻不往下說了,側着耳朵問:“啥響?是打雷嗎?”
是打雷。天上豁朗朗地在響,一朵雲開始罩了南溝腦的虎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