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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玉蹲在地上不起來。臘八不看場面,站在遠處喊:“爹!爹!”慶玉說:“你叫魂哩?”臘八說:“我娘讓我向你要錢,說沒菜了,米兒面鍋裏沒菜了,要趕快買菜。”慶玉說:“買你孃的腳去,沒菜下了不下了!”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才說沒菜了,提早幹啥去了?去地裏摘些南瓜葉去!”我說:“南瓜葉能當菜喫呀?”夏天義說:“咋不能當菜喫,涼調了不好喫,下到鍋裏還不能喫?!”他招呼衆人該幹啥的都幹啥,自個竟從木架攀上了屋頂,親自在那裏抹漿上瓦。
夏天義是個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頂上逞能得比年輕人幹得還猛,更害氣的是他還要督促地上幹活的人。他戴着大橢子眼鏡,嘴角叼着黑捲菸,總是叫喊我,嫌我提着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濺滿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罵,我索性脫了鞋,赤着腳來回小跑。大紅日頭下,我跑着跑着,腦子就亂了,看見滿地的腳丫子在跑,大腳丫的,小腳丫的,長得秀溜的腳丫子和大腳趾根凸着一個大包的腳丫子排起了隊,從地上經過,又上了牆,在屋頂的大梁上跑。我害怕這腳丫子隊伍,因爲那一年從桑椹樹上跌下來後,滿世界的腳丫子就這麼跑過。我說:“我尿呀!我尿呀!”撿起掛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草帽,戴在頭上把我隱蔽了起來,然後趕緊逃離屋場。
天上出了魚鱗雲,鱗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條大魚哩,我簡直都聞見了一股腥味。這時候一隻飛機飛過,飛機後拖了條白帶,經久不散,天就被割開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魚也不見了。半個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沒再回屋場幹活,喫晚飯的時候啞巴才把我從碾盤上拉回去喫飯。飯是米兒面,下着南瓜葉,顏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喫起來苦。我說:“飯這苦哇!”大家都說苦,是南瓜葉把飯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幫工的都不喫了,菊娃就在廚房裏埋怨,訓斥着臘八提一口袋麪粉去重新軋麪條。夏天義累得躺在堂屋的條凳上,讓啞巴給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腳心,聽見院子裏吵嚷,說:“南瓜葉有啥苦的?”起來盛了一碗來喫。我看見他第一口飯進嘴,眉頭分明是皺了一下,我說:“苦吧?”他說:“不苦麼,這哪兒苦?”就把一碗飯喫了。我說:“二叔嘴裏不苦心裏苦。”他拿眼睛瞪我,低聲說:“一鍋飯哩……你就不起個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經把鍋裏飯往一個木桶裏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響,說:“咱富裕得很麼,一鍋飯就這樣着糟踏?!”夏天義沒有吭聲,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門檻上。菊娃對慶堂說:“你把桶提回去,餵豬去。”夏天義說:“你們不喫了都給我留下,我明日喫,看把我毒得死!”
這是我看到夏天義理兒虧最忍氣吞聲的一次。他喫完了第二碗,還去盛第三碗,竟然沒有人勸他不要再喫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話,看他自作自受。這我就生氣了,我過去奪了他的碗,說:“這何必呀,一鍋飯能值幾個錢?!”他說:“那你替我把這半碗喫了。”爲了夏天義的臉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飯端起來喫,那個苦呀,像喫黃連。半碗飯還沒喫完,君亭扶着慶滿醉醺醺地經過院門前,我聽見有人說:“咋醉成這模樣了!”慶滿舌根子硬着,說石牌樓收拾停當了,君亭請客喫飯,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裏殺了三隻公雞,喝了五瓶子燒酒,還有一筐白蒸饅。君亭也在說:“喫肉喫肉!喝酒喝酒!”兩人便撲沓在地上。
再說第二天的晌午,農貿市場就舉辦了開業典禮。典禮儀式由君亭主持,十分地體面和熱鬧,這就不用說了,而成百個貨臺上全有人擺了貨,惹得312國道上來往的車輛都停了下來,乘客買了這樣又買了那樣,大包小包的,像是來了一羣蝗蟲和土匪。陳星在市場上也有一個攤位,雖然沒有蘋果出售,卻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購了木耳、黃花和蕨菜,還有三十六隻土雞,十二隻兔子。幫他照料攤位的是翠翠。陳星鬼機靈,拿着他的吉他,一邊彈撥一邊唱歌,顧客就招攬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貨全賣了。喜歡得坐在貨臺上數錢,錢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數一張,就把一卷子要給翠翠,翠翠不要,陳星便拉了領口將錢塞到了她的胸罩裏。君亭看着了,並沒惱,領着參加典禮的各位嘉賓偏偏走了過來,誇陳星帶了好頭。林副縣長是嘉賓中官職最高的,拍着陳星的頭說:“小夥子,好好幹!”陳星倒會順竿爬,說:“縣長縣長,你聽啥歌我給你唱!”縣長說:“你這吉他能不能彈秦腔?”陳星說:“我不會秦腔。”君亭說:“林縣長也是秦腔迷?”縣長說:“愛好吧。聽說清風街有個退休教師對秦腔癡得很,還畫了秦腔臉譜?”陳星推着翠翠說:“那是她四爺!”縣長說:“能不能讓我見見你四爺?”君亭說:“也是我四叔,我讓我四叔來吧。”林縣長說:“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讓翠翠給夏天智捎口信,讓準備準備,飯後他帶縣長到家裏去。翠翠一溜煙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訴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裏讓人理髮着,不肯信。翠翠說:“信不信由你,我把話捎到了。”賭氣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來,說:“你沒哄爺?”翠翠說:“我哄你,讓我死了!”梅花一腳進了院,拿起院門後的掃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給我丟人了!”理髮人趕忙擋了翠翠,說:“這不怪女子,是她四爺不信翠翠的話,逼她那麼說的麼。”梅花說:“幾個人都給我說了,這不要臉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場上幫陳星招呼攤子哩!”夏天智和理髮人才知道話說岔了。翠翠嗚嗚地哭,說:“那又咋啦?我幫人家賣貨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裏啦,丟你啥人啦?!”梅花說:“你咋不住到人家屋裏呢?夏家人經幾輩,還沒出過你這號不要臉的!”舉了掃帚又要打,翠翠從門口逃開,梅花攆出去,二反身回來放下掃帚,撿了一根樹條子再攆了出去。夏天智說:“平常把娃慣得沒樣兒,這會兒倒兇成這樣!娃娃長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縣長要來?”理髮人說:“翠翠說是縣長來。”夏天智說:“那你還愣啥,快些理!”理畢了,拿鏡子一看,埋怨前邊理得太小,說:“人老了頭髮稀,你理得這麼小,禿頂上用什麼遮蓋呀!”理髮人說:“四叔你這頭型前大後小,前邊理得大了後邊就顯得更小。你看不見你後邊。”夏天智對着鏡子撥了撥頭髮,還是不滿意,說:“理成這樣,瓜不瓜?!”理髮人說:“才理過發都是瓜瓜的,過三天就順眼了。”夏天智說:“過三天?一會兒縣長就來呀!”掏了兩元錢打發理髮人走,還說:“竹青說理髮店不賺錢,憑你這手藝,到哪兒嫌錢呀?!”
夏天智等理髮人一走,就喊在廚房做飯的四嬸出來,看他髮型行不行?四嬸說:“你嘟嘟囔囔訓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廚房裏聽着了,也惱得不想理你,你現在是農民了又不是教師!”夏天智說:“就是農民了咋,縣長還要來看我哩!”當下又洗了一下頭,使頭髮更蓬鬆些,就讓四嬸把院子掃掃,把夏風的小房內整理好,讓縣長來了到夏風的新屋坐,那裏傢俱新,顯得光亮。他自己卻把新畫的馬勺全擺出來,又把顏料和畫筆也擺好,然後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兩個小時,君亭並沒有領了縣長來。四嬸要夏天智喫飯,夏天智不喫,說正喫着客人來了多難看,再者,縣長既然能來看臉譜馬勺,肯定是個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幾句,喫飽了飯就唱不成了。又說:“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來,上善還能唱一段《下河東》的。”四嬸說:“你平日架子端着,縣長一來就輕狂成啥了?”老兩口致了氣,不再說話。夏天智坐在椅上看着太陽從屋檐上跌下來,又從臺階上落在院子,君亭還沒有領縣長來,就懷疑是翠翠說謊了。四嬸說:“翠翠這娃口裏沒個實話,幾次給梅花說她去同學家呀,有人卻看見她是去了陳星的果園裏。她肯定哄了你!喫飯喫飯,再不喫前腔貼到後腔了。”把飯端出來,正要喫,院門外摩托車嘟嘟地響,聽見有人在說:“君亭,今日給你過事哩!”君亭說:“不是給我過事,是清風街過事哩!”那人說:“那還不是把貓叫個咪!今日高興,喝高了?”君亭說:“不高,不高。”誇的一聲,院門被撞開,君亭和摩托車就倒在門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說:“來了!”跑到門口,抬頭望巷中,巷中沒人,一隻雞昂頭斜身走過。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說:“四叔,快把摩托掀開,壓住我腿了!”夏天智說:“縣長呢,不是說縣長要來嗎?”君亭說:“縣長來不了啦,正喫飯着,縣政府來了電話,說東鄉鎮有人去縣政府大門口鬧事,催他快趕回去,我是來給你說一聲的。”夏天智唏噓了半天。
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他是心鬆了下來又多喝了酒,一進夏天智家就醉睡不甦醒。老兩口拖他到炕上,蓋了被單,出去到地裏轉了一圈,回來君亭還在睡着,而炕下吐了一堆東西。四嬸一邊清除,一邊罵君亭,但君亭還是沒醒,直睡了兩天兩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