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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逢人說起這一段說詞,他們說:再不要羞你的先人了,洗臉的胰子當點心喫,你能唱秦腔,看你挨戳的模樣!清風街的人從來是不重視我的,不重視就不重視,隨便吧。我看着他們頭上的光焰,笑他們的光焰都是那麼微弱,哼,還是自己把自己管好吧!
我正經告訴你,我是能看見人頭上的光焰的。一個人的身體好的時候頭上的光焰就大,一個人的身體不好了,光焰就小,像是一豆油燈芯,撲忽撲忽,風一吹隨時就滅了。氣管炎張八哥的光焰就小。王嬸的光焰幾乎都沒有了。中星他爹的還行。還年輕的陳亮光焰昏黃,我問他怎麼啦,他說他感冒了三天,大熱天的一犯病渾身篩糠,還要捂兩牀棉被子。最奇怪的是秦安,他去醫院那天,光焰柔弱得像是螢火蟲,從醫院回來,趙宏聲三天給他換一貼膏藥,沒想到光焰又起來,他已能下炕,又開始在村裏轉悠,頭上的光焰如長了個雞冠子。
這一天,秦安的老婆用豌豆麪做了涼粉,秦安說老主任愛喫涼粉,拿了一塊,讓我攙扶了他去夏天義家。在二叔家裏說了一會兒話,啞巴進來了,他的褲襠開裂,匆匆地換了條新褲子又要出門,我問啥事這麼急的,夏天義說慶玉的新房今日抹綻上瓦哩。抹綻上瓦是蓋房的最後一道工序,我是應該去幫工的,便丟下秦安和啞巴一塊去了。
幫工的人很多,也很熱鬧。果然是俊德的女兒回來了,也在幫着搬瓦。她見了我就說:“引生哥你好?”清風街人見面都是說:“你喫了?”或者是“老人硬朗?娃娃還乖?”從來不說“你好”的。俊德的女兒問我“你好”,而且是普通話,我就措手不及了。慶玉的女兒臘八和俊德的女兒是同學,臘八說:“人家問候你哩,你咋不吭聲?”我說:“你把舌頭在嘴裏放好,你重說!”俊德的女兒說:“問你喫啦沒?”大家都笑起來。我說:“這就對啦,咱是去省城裏拾了幾天破爛,又不是從天堂上下來的,不會說人話了?!”俊德的女兒罵我狗肉上不了席面,便不再理我。屋頂上的幾個小夥卻說:“不要理引生,他對女人沒興趣,你到架子上來遞瓦!”但俊德的女兒沒有去架子上,也不在地面上搬瓦,只拿了茶壺給口渴的人添茶。她穿着非常少,原來不知道她這麼細的腰,又是一件短窄上衣,腰細得一把能握得住了。添了茶後,她和臘八坐在一邊的凳子上,臘八問省城的風光,她就大肆地吹噓,說省城的高樓和馬路,說省城裏的酒吧和網吧。屋架上的一個小夥也在聽她說,聽得把一摞瓦沒接住,稀里嘩啦掉下來。我說:“舊報紙一斤是多少錢?酒瓶子一個是幾分錢?”俊德的女兒掏出了口紅給自己的嘴脣上塗,又給臘八塗,臘八的嘴立刻像腫了許多。臘八說:“引生,你沒去過省城你少說話!人家她爹是收破爛的,人家纔不收破爛呢!你能行,你穿的啥,人家這褲子你在哪兒見過?!”我承認俊德的女兒活得比我強,尤其是我看見了她頭上光焰很高,像蓬着的一團火,但我心裏總有些不服:俊德,種莊稼都種不好麼,憑什麼一家人倒光堂了?!臘八還在噎我,她娘說:“臘八,你兩個回老屋去說吧,坐在這兒說話還讓別人幹活不幹活?”屋架上的小夥說:“不能走,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菊娃說:“人家在村裏的時候你不理不睬,去了省城幾年你就眼饞啦?”轉過身倒罵臘八嘴塗得是不是喫了死娃子肉了?這一罵,俊德的女兒沒了臉面,起身走了。屋架上的小夥說:“嫂子你這就不對了,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來幫工的,攆了去!”菊娃說:“她能給我幹啥呀,還不把你們勾引得光說了話!”臉上一惱,雀斑就黑了一層。
菊娃收拾了一堆做木架時的刨花兒到老屋廚房去了,屋架上的人都歇下來吸紙菸,說:“這臭婆娘,怪不得慶玉見不得她!”我趁機攪和,說:“慶玉見不得她,慶玉見得誰了?”有人說:“誰白胖慶玉就見得誰,慶玉愛喫肥肉。”大家就說黑娥又白又胖,那兩個奶子像豬尿泡。真是清風街地方邪,說鱉就來蛇。正說哩,黑娥穿着一雙黃膠鞋來了。我忙打口哨,說:“不敢說啦,說多了惹事呀!”屋架上的人說:“是黑娥來了才說的!黑娥黑娥,你咋這個時候纔來?”黑娥說:“來得早不一定活幹得多!”挽了褲腿就去提泥包。這女人真的賣力,提着泥包來回小跑,胸脯上兩個肥乳咕咕湧湧地抖。將一包泥漿提到屋架前了,舉着往上遞,架上的人在她用力舉上來的時候手沒抓住,泥包就又落下來。黑娥說:“你賣啥眼哩,你一下子不抓住,要日弄死我呀!”架上的人說:“誰日弄死你了,我媳婦在那邊的,你可不敢陷害我!”黑娥抓了一把泥摔上去,罵道:“你碎·倒調戲我?!”泥巴甩了架上人一臉,屋上屋下一片鬨笑。菊娃又提了一大壺開水來到新屋場上,瞧見了,臉上又是一層雀斑,問我:“誰讓那騷貨來的?”我偏故意說:“是慶玉叫的吧。”菊娃說:“村裏人都死了,偏要叫她來?!”話說得聲高,一直負責擔水和泥漿的武林剛好過來,就承了頭,說:“誰,誰,誰也沒,沒叫,啊是我們賤,賤了,手,手,手癢了麼!”菊娃說:“這話倒說得好,就是發賤,手癢哩,恐怕還不僅是手癢,還有癢的地方呢!”武林說:“啊你,你,你把話說幹,乾淨,淨些!”菊娃說:“做了不乾淨的事還嫌我說的不乾淨?”武林一時氣得越發說不出話來。這邊一吵,那些上瓦的都停了手,黑娥就過來說:“誰做什麼不乾淨事了?”菊娃說:“呀,倒有個愛武林的人了,這麼熱的天你給他戴綠帽子,這陣兒這麼愛男人喲!”黑娥力氣大,上來給了菊娃一個巴掌。她手上有泥,五道泥印留在菊娃的腮幫上。女人家打架像螳螂,只顯得腿長胳膊長,亂抓亂踢,後來就抱住了,你揪我的頭髮,我也揪你的頭髮,尖叫聲如殺了豬。衆人見她們廝打,並不勸解,還說:“不敢抓臉,不敢抓臉!”臉相互都抓破了。衆人又喊:“快把茶壺拿開,小心被摔了!”黑娥搶了茶壺往石頭上一摔,茶壺成了一堆瓷片。趙宏聲黑水汗流地跑了來,將她們拉開,趙宏聲的衣服上就沾上了泥土,頭上也亂了髮型。被拉開的黑娥當然佔了上風,對着菊娃罵道:“我就是慶玉請來的,他要是不請我來,你個潑婦就是上吊了直嚥氣兒,我看見了摘一片樹葉擋了我的眼也是個看不見,讓你死個硬硬的!”罵過了,卻又要去提泥包。武林說:“不,不,不幹了!咱這是落,落,落個,啊啥?舔勾子倒是把子,子蛋咬,咬了,回!啊回!”黑娥卻說:“咱這麼回去算什麼?!”架子上的人起鬨說:“不回去就不回去,這房蓋好了還要住哩!”黑娥說:“住了又怎樣?”趙宏聲生了氣,說:“你們不勸架,倒煽風趕焰的!”就給我招手。
我過去說:“事情都怪菊娃。”趙宏聲說:“你別摻和,趕快回去!”我說:“回去不熱鬧。”趙宏聲纔對我說,他剛纔在大清堂,夏中星從縣上打電話讓他通知我,說劇團要巡迴演出呀,要我大後天務必趕到縣劇團。這真是個好消息!我大聲叫了一聲:“哇!”我一叫,黑娥和菊娃又撲到一起廝打開了。打吧,往死裏打吧,我張引生現在是不管你們了,撒了腳就往回跑。跑過慶玉老屋前,來運從廚房裏叼出了一根骨頭,後邊又跑上來賽虎,它們就在我面前,你啃一啃骨頭放下了,它叼起來又啃一啃,骨頭上沒有丁點肉,它們好的就是那點肉味。我在心裏說:這下能天天見白雪了,見到了白雪,白雪能不能讓我待她好呢?抬頭就看天,希望天上能出現星星。我已經很長時間裏,每晚回家,一想到白雪就默默祈禱:我還能見到白雪嗎,如果能見上,那屋頂上就出現一顆星星吧。然後猛地抬頭看天。遺憾的是夜裏總陰天,沒有星星,或許有星星了,偏都不在我家屋頂上空。現在我仰頭,才意識到還在白天,空中當然沒有星星,而巷口立着夏天智。
夏天智又從街上買回了幾把馬勺,一邊走過來,一邊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腳,想逃走,但巷子裏沒岔口。我心裏說:“不怕,怕啥哩!”便側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着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見我了,說:“嗯?”我說:“四叔買馬勺了?”他卻哼了一下,走過去了。他走過了,輪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還拆洗了被子。天氣熱,被單幹得快,黃昏裏我就將被子鋪在門前的碾盤上縫,白恩傑來了,說:“真可憐,男人家縫被子!”我說:“我還自己喫飯哩!”他說:“我來給你說個好事的,但你怎麼謝我?”我說:“好事你肯給我?”他說:“我給你尋了個媳婦。”我拿眼看着他,白恩傑能有這個好心,還真讓我感動。他說:“村裏來了個要飯的,才二十多一點,人醜是醜些,但身體好。我給你領來了,你看看。”我抬頭一看,大苦楝樹後露出一個女人的半個側臉,撅撅的黃瓜嘴,還嚼着什麼,一撮頭髮幹得像枯草,上邊纏着條紅頭繩,也粘着麥糠。我當下就生氣了,白恩傑,狗日的,你怎麼能給我介紹一個要飯的醜女人,我張引生難道就只配這號女人嗎?我說:“你是不是來羞辱我的?”白恩傑說:“我說你很窮,她說老鴉不嫌豬黑。我說你沒有那個,人家還是不嫌,說只要能有碗飯喫就行。”我說:“喫屎去!”
我轟走了白恩傑,被子也不縫了,在家生氣,氣得一夜都沒閤眼。天明慶玉卻來找我,求我去給他幫工,說是再幹一天瓦就上齊了。我們在他的新屋場正忙活,君亭騎了摩托車從巷子裏衝過來,猛地兜了個圈,剎住,粗聲喊慶滿。慶滿說:“哎!”君亭說:“市場明天就開業典禮,石牌樓上的活兒還沒幹完,你倒走得沒蹤沒影!”慶滿說:“就剩下那幾塊雕花磚沒貼,我安排人在幹呀!”君亭說:“他們會貼個屁!你趕快下來!”慶玉說:“他怎麼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這瓦還上不上?”君亭說:“我管你上不上的?!”慶玉說:“人都說你做事狠,你真個六親不認!村裏的匠人都讓你弄到市場,我這房稀稀拉拉拖了這麼長日子,今日上瓦呀,連我的親兄弟都不能幫忙?!”君亭說:“我和我的合同人說話,不和你說。慶滿,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費,就立馬三刻往那兒去,保證開業典禮前完工,否則有我說的沒你說的!”慶滿從屋頂上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着手上的泥,說:“二哥,你們先幹着,實在幹不完,我晚上回來再幹。”慶玉說:“晚上上瓦,我在蓋雞圈呀?你走吧,你去掙人家的錢吧!”發了怒,將浸過水的一摞瓦一腳踹倒。君亭說:“你給誰發歪哩?”慶玉說:“我敢給誰發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嗎?我還要踹!”對着已經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腳踩,有一片沒踩動,撿起來摔在石頭上,碎片四濺。
一吵嚷,幫工的全停下來。啞巴從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褲襠給扯了,一邊用手捂着一邊去喊夏天義。夏天義趕來,揚手先給了慶滿一巴掌。慶滿捂了臉說:“他們兩個吵架的,你打我?”夏天義說:“集體的事大還是個人的事大,你喫了秤錘了,掂不來輕重?”慶玉說:“建市場那是胡成精哩,那麼好的耕地建市場,建了市場賣啥呀,賣骨殖呀?!”夏天義說:“放你孃的屁哩!你以爲你老子反對過建市場,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場的人叫來給你蓋房?你聽着,建市場是兩委會決定,決定了誰都得服從!”就高聲對所有人說:“誰是從那邊過來的?”慶滿說:“就我一個。”夏天義便對君亭說:“你把人帶走,在這兒吵啥呢?唵!”君亭發動了摩托車把慶滿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