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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天上起了火燒雲,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水又像燒滾了,都能聽見呼呼的翻騰聲。

第二天,夏天義起得老早,順着巷道往北,誰將燒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腳才把玻璃碴子往旁邊踢,就聽到麻巧在拽着長聲叫罵。罵哪個日他孃的把她家的葫蘆蔓剷斷了,是遭刀殺呀,挨槍子呀,上山滾了長江,睡覺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糞回來,夏天義問:“她罵啥哩?”中星他爹說君亭家門外的照壁下種了一蓬葫蘆,枝蔓茂旺,結了十幾個葫蘆了,今早麻巧出來給葫蘆蔓澆水,發現葫蘆葉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斷了,看斷的茬口是齊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斷了。話還沒說完,麻巧又罵了:“誰割了我的葫蘆蘿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來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里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說話,只有來運和賽虎一前一後跑着叫。麻巧又罵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當的啥村幹部,你爲集體的事而害我呀!”夏天義就喘粗氣,順着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說:“天義,你不要過去,你碰着她生氣啊?”夏天義倔倔地往前走。來運和賽虎就逃竄了,螞蟻在跑,榆樹上的麻雀全在飛。一塊土坷垃緊避慢避,夏天義腳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門前,麻巧看見了他,一下子啞了口,進院把院門關了。夏天義在心裏說:“你罵麼,你紅口白牙的咋不罵了?!”他經過院外,腳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鄉政府。

鄉長正端了洗臉水給門前的花盆裏澆,看見了夏天義,叫聲:“老主任來了!”就進屋沏茶。夏天義黑着張臉在水泥石桌前坐下來。石桌上刻着棋盤,一堆棋子堆在那裏,他刨了刨,一歪頭卻見來運和賽虎一起後腿蹺起在院牆角撒尿,就叫:“來運!來運!”來運往夏天義面前跑,卻又停下來,拿眼睛看夏天義,突然掉頭從大門口跑走了。鄉長端了茶壺出來,笑着說:“噢,老主任是來‘掃黃’來了!你家來運可是每天早晨都來約會的。”夏天義說:“鄉長,我來給你反映一件事情!”鄉長說:“我就說麼,老主任沒事是不來鄉政府了!”夏天義說:“我不是主任了,我再來怕別人說我干擾新班子工作。”鄉長說:“這話誰敢說!我可是從君亭口裏沒聽說過。君亭是你的繼任,又是你侄兒,他哪裏不需要你支持?”夏天義說:“在工作上我們沒有叔侄關係。我今日來就爲他來的。”鄉長說:“還是市場的事吧,市場不是現在挺好嗎?既是清風街經濟增長點,又是清風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義說:“我問一下鄉長,國家有沒有政策,一個鄉與另一個鄉,一個部門與另一個部門有沒有權力將土地和財產交換的?”鄉長說:“你說說,具體是什麼事情?”夏天義就把君亭獨斷專行與水庫交換七里溝的事說了一遍,舉了兩委會上意見不統一的事實,又把小字報作爲村民反對的證據一併交給了鄉長。鄉長就傻眼了。夏天義說:“我以一個老黨員的責任,以一個村民的身份向上級領導反映這事,希望鄉政府阻止這種交易,以免清風街的土地面積流失。”鄉長看了看小字報,扭頭喊:“小李子,劉書記幾時能回來?”在院角廁所牆頭,冒出一個腦袋,說:“書記說他到南溝村待兩天了還到東堡川去的。”鄉長說:“君亭和水庫用七里溝換魚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說:“聽君亭說過一次。”鄉長說:“那你怎麼沒給我說?!”小李走出來,一邊扣褲子前開口,一邊說:“我覺得這是清風街自己的事麼。”夏天義說:“清風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賣了,也是清風街的事?!”小李說:“你老不要棱我麼,領導在這兒,你給領導說。”夏天義就自個端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燙,但還是嚥了,肚子裏燒了一道火。鄉長就笑道:“老主任責任心很強,實在夠我們年輕人學習啊!給老主任添茶!”小李來端茶壺。鄉長說:“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義說:“鄉長,你說這事咋辦?”鄉長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調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一得翻翻有關文件,看有沒有這樣的政策,二得要和劉書記交換一下意見。但不管怎樣,你老的這種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體。小李,你去給書正說一聲,今日中午多炒幾個菜,留老主任喫頓飯,我來請客!”夏天義知道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來,說:“不了不了,我還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頭忽地暈了,頓時天旋地轉,立了一時,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門。

夏天義過了312國道往街上來,頭好像又暈了一次,他拍着腦門罵:“狗日的咋暈成這樣?!”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影掛着了路邊一棵酸棗棘。迎面就走來了夏天禮。夏天禮還是揹着個包兒,問夏天義是不是去鄉政府告君亭了?夏天義糾正說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況。夏天禮就埋怨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書,他怎麼幹就讓他幹去麼,如果是君亭貪污了,蓋了金碧輝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麼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這樣呀,他都是爲了集體麼!夏天義說君亭要真是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爲是爲了集體的事,纔要給鄉政府反映的。話不投機,兩人就不說村上的事了,夏天義問夏天禮到哪兒去,夏天禮說去趙家樓鎮趕集,夏天義不明白清風街現在天天是集,去趙家樓鎮有啥買的和賣的,夏天禮說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禮去312國道上等班車去了,慶玉拉着一架子車石灰又過來。風一吹,石灰車冒了煙,慶玉的眼睛就眯了,讓夏天義給他吹吹。夏天義給慶玉吹了眼睛,說:“是不是要搪牆呀,土牆要過個夏才能乾透,你急得搪了幹啥?”慶玉說:“我先把料備着。”夏天義說:“我看你好幾天都在家裏,你得把學校裏的事當心哩!”慶玉說:“指望那裏能出個夏風呀?!”夏天義說:“你放屁的話!”不給慶玉吹眼睛了。慶玉自己揉,說:“剛纔我見到三踅,他說他還要尋你哩。你留點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別讓他鑽空子。”夏天義說:“他鑽什麼空子?”慶玉說:“他和君亭也鬧翻了,這換魚塘的事還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義說:“我不會見他的!”

夏天義一回到家,就把鞋脫了,褂子也脫了,穿着個大褲頭坐着吸捲菸。二嬸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自己給自己說話,夏天義就琢磨鄉長的話,覺得現在鄉政府的幹部是太年輕了,掂不來事情的輕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幾時,可能等他們開會研究了,七里溝換魚塘已生米成了熟飯。一時心裏發燒,去菜甕裏舀了一勺漿水喝了,又訓二嬸:“你鬼唸經哩,煩不煩人!”二嬸就不出聲了,從炕上下來摸着牆往院子去。夏天義訓過了,又覺得有些那個,將地上絆腳的盆子挪了挪。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麼。怎麼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並不等於不厭惡三踅啊!夏天義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給已經坐在院門口的二嬸,就去找俊奇,要讓俊奇查一查磚場的用電。俊奇說用不着查,磚場已經欠電費萬把元了。夏天義就給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沒再向三踅催要電費,而是直接掐斷了磚場的專線,回來和夏天義在他家沏了一壺茶喝起來。喝過了一壺,門外沒有動靜,雞都臥在門墩上打盹。俊奇說:“二叔,你說三踅能來?”夏天義說:“喝茶!”俊奇還往門口看看,說:“三踅可是從未到過我家的。”夏天義說:“讓你喝茶你就喝茶麼!”俊奇把身子坐端,開始喝第二壺茶。院門外雞突然飛起來,又有了摩托車聲,俊奇說:“三踅果真來了!”就往起站。夏天義瞪了他一眼,低聲說:“喝茶!”

三踅的顴骨很高,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終於曉得了三踅是滿臉的皺紋,皺紋以鼻子爲中心向四邊放射,因爲三踅一直在給他笑。三踅求俊奇送電,俊奇向三踅討賬,一會兒你硬起來他軟下去,一會兒他硬起來你又軟了,人話鬼話,黑臉紅臉。夏天義坐在一邊,不說話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後味發甜,他幾次看見俊奇娘在院子裏出現,那女人沒有進堂屋來,夏天義也沒有出去,壺裏沒水了,添上,繼續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說:“俊奇兄弟,你哥還從來沒給誰下過話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說:“我打不過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給我的指示,收不上電費的就停電,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過電?你去找君亭麼,我算什麼,我只是個電工麼。”三踅說:“我纔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義叔在這兒,天義叔你去鄉政府告得怎麼樣?”夏天義將碗裏的剩茶潑出去,說:“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別管!”三踅說:“天義叔你這就不對了,大家都知道你是爲了集體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說:“我停電也是爲了集體利益吧。”三踅說:“把七里溝沒有了事大還是欠一萬元的電費事大?欠一萬元並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溝說沒了就永輩永世沒有了!天義叔,你給鄉政府告狀頂屁用,現在的鄉長文縐縐的,他能鎮住君亭那條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縣上告他呀!”夏天義說:“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狀,可你哪一次贏過?人把名聲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沒理!”三踅不言語了,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說:“俊奇,你譜擺得大,我來你家也不說給我茶喝。”俊奇說:“你現在不是喝了?!”三踅說:“天義叔,我要是寫狀子了,你能不能簽名?”夏天義說:“只要你有理,我怕什麼?”三踅又說:“那好!俊奇我也寫上你的名。”窗子被噹噹敲着,窗紙上映着俊奇孃的頭影。俊奇就說:“放屁添不了多少風,沒了我,秤盤上也不減一錢一兩。”三踅說:“俊奇堂口清白得很麼!”俊奇說:“我給你說了,我是個電工。”三踅說:“你是君亭的槍!”俊奇說:“你抬舉我了,你要說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說。”三踅說:“這話我可沒說!俊奇,哥再給你求一聲,電得送上。磚場虧損那麼大,再停十天八天電,那我就喝老鼠藥呀!”夏天義就說:“俊奇,我不是村幹部了,本不該管村裏的事,可三踅把話說到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電,欠賬是磚場沒錢,停了電也就等於說村裏再不想收回那欠賬啦。”三踅說:“對呀!還是天義叔顧全大局!我到處給人說了,天義叔在臺上的時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覺得這不對那不對,等天義叔下臺了又懷念天義叔,這就像咱做兒女的總和父母頂嘴,等咱有了兒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義說:“你別給我灌黃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說:“那好吧,我聽天義叔的,但我有話說明白,君亭要力主停電,那我還得把電停了。”三踅說:“你瞧着吧,我們告了他,他那支書當得成當不成還說不定哩!”

三踅真的寫告狀信。他是在磚場寫的,寫好了讓三個人簽名按手印,又讓白娥把信的最後一頁拿回去要武林也按個手印。白娥正洗腳着,說:“啥東西呀,念給我聽聽。”三踅很得意,竟學着用普通話,舌頭硬硬的。白娥說:“你諞起來翻江倒海的,一寫咋就一鍋的蘿蔔粉條,搗鼓不清?”三踅說:“我要是有夏風那筆頭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裏還輪得到你?你有個啥,不就是一對大奶麼!”白娥撩洗腳水,三踅跳開來。白娥把襪子甩過來,偏不偏甩在三踅的頭上。三踅說:“你給我帶晦氣呀!”撲過來一腳踢在白娥懷裏。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磚場。

磚場裏沒了白娥,空蕩蕩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來。武林在磨黃豆,小石磨呼嚕呼嚕地響,豆漿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將一口袋黃豆倒在笸籃裏揀裏邊的小石子。武林看見三踅把草帽掛在門閂上,說了一聲:“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喫了沒,啊沒?”白娥起身就鑽到臥屋去。黑娥也跟進去。白娥說:“他是爲我來的!”黑娥說:“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來,出來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門檻上坐下來。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來,來,來了!”三踅就看見白娥一挑門簾,花枝招展地出來,忙給白娥笑。白娥沒理,坐在笸籃前揀石子兒。武林說:“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覺得沒趣,說:“我來買豆腐。”買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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