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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家的姦情到底還是傳了出來,白娥再沒敢去磚場幹活,老實地呆在姐姐家。但待在家裏,要喫要喝,武林不願意,白娥就挑了擔子出去賣豆腐。許多人背地裏罵白娥是騷貨,見了白娥卻又瞅白娥的奶子,問豆腐瓷不瓷,極快地用手擰了一下她的屁股,白娥沒言語,用秤鉤勾了豆腐來稱,買者便說一句:瓷!把豆腐買走了。白娥賣豆腐賣得比武林快,武林就不挑擔子出來走街串巷,只在家做豆腐。這一天,我在染坊裏看白恩傑給叫驢刷毛,驢突然昂拉昂拉叫,驢鞭也忽忽地伸了出來。這時候,白娥挑着豆腐擔子站在染坊門口。白恩傑說:“原來是白娥來了!”白娥招呼買豆腐不買?白恩傑是買了二斤。白恩傑拿了豆腐,卻問白娥怎麼賣起豆腐了?白娥說不賣豆腐嘴就吊起來了,如果染坊裏需要個下苦的,她就不看她姐夫的臉了,姐夫的臉難看。白恩傑說:“你能下什麼苦?這料水池子的水眼堵了,你能把它捅開你就來染坊幹活!”白娥竟然進來。料水池子很大,水眼堵住了,藍哇哇半池子鹼水。白娥挽了袖子,伸胳膊在水眼裏掏,還是掏不通,就身子趴在池沿上,一用力,差點栽到池子裏去。白恩傑老婆從布房裏出來,一直站在房門口看,說:“白娥這屁股圓啊!”白娥沒吱聲,還在掏,終於掏通了,池水流乾了,站起身來,臉已憋得通紅,扭過頭給白恩傑老婆笑。白恩傑老婆說:“你過來,我問你一句話。”白娥走過去,還在笑。白恩傑老婆說:“白娥,你實話給我說,你和三踅有沒有那事?”白娥臉就變了,低聲說:“……他強姦了我。”白恩傑老婆說:“強姦?強姦了幾回?”白娥說:“五六回。”白恩傑老婆說:“那我問你,他強姦時你眼睛睜着還是閉着?”白娥說:“閉着。”白恩傑老婆說:“強姦哪有五六回的,你受活得眼睛都閉上了還算強姦,你給我滾,再不要到染坊來!”白娥愣在了那裏,拿眼睛看着白恩傑老婆,眼淚刷刷刷地流下來,然後從染坊出來了。
白娥即便有千差萬錯,白恩傑老婆也不能這樣待她的,這婆娘我以前還以爲她寬善,原來這麼兇惡!我從此不再進染坊,路上碰見了她,也不招呼。白娥就是這一次被羞辱後,離開了清風街,回到山裏老家去了。但三踅還是三踅,凡有人在一邊嘁嘁啾啾說話,他一來又都不說了,三踅就說:“是不是說我啦,大聲說麼!”說:“三踅,是你把人家白娥×啦?”三踅說:“×啦,咋?我媳婦生不了娃娃,我借地種糧哩!”衆人見他這麼說,倒覺得這賊是條漢子,比慶玉強。
慶玉是死都不承認的。捉姦的第二天早晨,風聲抖開後,菊娃追問他,他平靜着臉,說有人陷害他。菊娃說清風街這麼多人,不陷害別人陷害你?他說我從農民當上民辦教師再轉成公辦教師,又蓋了一院子房,好事都讓我佔了能不招人嫉恨?菊娃說你是教師能耍嘴皮子,我說不過你,你要是沒和那黑娥×了一夜,你現在就給我繳公糧!當下和慶玉上炕,慶玉卻怎麼也雄不起,勉強起來了,又不堅強。菊娃罵你沒幹瞎事纔怪的,捏着那東西問:你慶玉就是這樣子?!兩口子便打了仗。菊娃受慶玉打得多了,學會了一套,就是一打開仗便貓身往慶玉胯下鑽,用手握卵子。這回慶玉揪了她的頭髮,她握了慶玉的卵子,疼得慶玉在炕上打滾,等慶玉緩過了勁,將她壓在炕頭上用鞋底扇臉,半個臉立馬腫成豬尿泡。
菊娃殺豬般地叫,隔壁的四嬸就趕過來,見院門還關着,就大聲說:“慶玉慶玉你男人家手重你要滅絕她呀?!”慶玉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離婚!”菊娃趁機跑脫,裹了被單開了門,兩個奶子松乎乎吊着,也不掩,說:“離婚就離婚,再不離婚我就死在你手裏了!”四嬸訓道:“都胡說啥的,這號話也能說:一旦說出了就說順了嘴!”雙方纔住了聲。
真的是離婚這話一說出口,口就順了,以後的幾天裏,慶玉和菊娃還在搗嘴,一搗嘴便說離婚。家裏沒麪粉了,菊娃從櫃裏舀出一斗麥子,三升綠豆,水淘了在席上晾,一邊晾一邊罵。先還罵得激烈,後就不緊不慢,像是小學生朗讀課文,席旁邊放着一碗漿水,罵得渴了喝一口,喝過了又罵。慶玉在院門外打胡基,打着打着就躁了,提了石礎子進來說:“你再罵?”菊娃罵:“黑娥我日了你娘,你娘賣×哩你也賣×!噓,噓!你喫你孃的×呀!”她揚手趕跑進席上喫麥子的雞。雞不走,脫了鞋向雞擲去,雞走了,就又罵:“你就恁愛日×,你咋不把在石頭縫裏蹭哩,咋不在老鼠窟窿裏磨哩?!”慶玉說:“你再罵,你敢再罵!”菊娃喝了一口漿水,又罵一句:“黑娥,你難道×上長着花,你……”慶玉舉起了石礎,菊娃不罵了,說:“你砸呀!姓夏的家大勢大,我孃家沒人,砸死我還不像砸死一隻小雞,你砸呀!”慶玉把石礎砸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咔嚓成了堆木片。慶玉說:“離婚離婚!”進了屋去寫離婚申請書,出來自個咬破中指按了血印。慶玉要菊娃跟他一塊去鄉政府辦手續,菊娃說:“走就走!”也不示弱。兩人走過夏天智家院門口了,菊娃卻喊:“四娘,四娘,你給我照看着席上的麥,我和你侄子去離婚呀!”四嬸跑出來,把慶玉手中的申請書奪了,撕成碎片,罵道:“你們給我成什麼精?!”菊娃就抱住了四嬸嗚嗚地哭。
一次沒離成,二次再去離,竹青從半路上把他們又截了回來。但他們從此再無寧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離婚的話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勸了,東街的人也不再勸,說:“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們還真的就離婚呀?!”兩人再打打鬧鬧地去了鄉政府,誰也沒有阻攔,四嬸在院門環上擰麻繩,看見了,手中的柺子並沒有停,一夥人在巷口看公雞給母雞踏蛋,聽到了消息,目不旁視,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裏放了悲聲,慶玉搬着鋪蓋,提了鍋住到了新房,人們才知道慶玉和菊娃真的把婚離了。
慶玉在新房僅僅獨住了兩天,淑貞就看見黑娥從地裏拔了青菜蔥蒜給慶玉包素餃哩。淑貞把這事告訴慶金。慶金在小河畔的沙窩子裏拾地,已經刨出了席大的兩塊,趁歇息,和慶堂、瞎瞎在地邊賭起撲克。賭注是二元四元的,慶金輸了,不肯掏錢,慶堂和瞎瞎就不依,說:“哥是掙工資的,還賴呀!”淑貞正好去,當下不高興了,說:“你哥有啥錢的,前天給娘買了件衣裳,又買了三斤鹽,他還有啥錢!”慶金說:“說這幹啥?”淑貞說:“咋不說,爹孃生了五個兒子又不是你一個?!你講究是有工資的,兄弟五個中除了你,誰沒蓋了新屋院!”慶堂和瞎瞎見嫂子話不中聽,起身走了,說:“哥,你可是欠我們賬哩!我們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了一輩子,退休了就當農民,這地肥得很,種豆子收豆子,種土豆長土豆,再種些錢給我嫂子長出個金銀樹!”兩個弟弟一走,慶金說:“我們在一塊玩哩,能賭多少錢,你就攪和了。”淑貞說:“我在屋裏給你煎餅哩,怕你肚子飢,沒想你倒在這兒賭錢,這糞籠大一塊地你弄了幾天了還是這樣?”慶金說:“我還害氣哩,工作了一輩子,拾掇這些地還不夠旁人恥笑哩,不弄了,不弄了!”淑貞見慶金上了氣,就蹴下身,說:“你在家閒着,是爹讓你尋個事乾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幹了,明日再說。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慶玉過日子啦?”慶金說:“他的事你少管。”淑貞說:“我看這離婚是預謀了的,這不,晌午黑娥就在慶玉那裏雙雙對對包着餃子喫哩!”慶金說:“別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還要攪騰?!”
淑貞憋住了一天沒再說,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說給四嬸,又說給竹青。夏天義就把慶玉叫去,問:“你是不是想娶黑娥?”慶玉說:“想哩。”夏天義一抬腳就把蹴在對面的慶玉踢倒在地,罵道:“我以爲你們鬧一陣子就和呀,你卻是早把心瞎啦!”慶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說:“離就離了還有啥和的,我們三天兩頭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孃家舊社會經幾輩都是土匪,有什麼家教,嫁過來給我家做過一次針線,還是給你洗過一件衣裳?”夏天義說:“那黑娥就孝順啦,她是給武林他娘洗過衣服還是做過飯,他娘臨死的時候,喫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兒媳的收拾過?武林是老實人,啥事不聽她的,她還和你糾纏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會和別人好?”慶玉說:“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夏天義看着慶玉,長長地吁氣,就掏出了捲菸。慶玉忙擦火柴來點。夏天義把卷煙又放下了,說:“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文成是男娃不說了,臘八來我這裏哭哭啼啼幾場了,她給我說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傷害成那樣,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給你說,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兒戲,說離就離說合就合的,可黑娥娶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沒那事,你卻要和她結婚,那又怎麼說?清風街人又該怎麼看夏家?”慶玉說:“我是和黑娥沒那事。就是有那事,我們一結婚也證明我們真有感情,外人還有啥說的?”夏天義說:“你給她應允過,要一定娶她?”慶玉不言語。夏天義說:“是她現在黏上你啦?黏上了的話,我讓你幾個兄弟去嚇唬她,熱蘿蔔還黏在狗牙上抖不離了?從這一點看,她就不是個好女人?”慶玉說:“是我要娶她。”夏天義說:“真的是你許了願!”氣又堵上喉嚨,掏捲菸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慶玉說:“爹,爹……”夏天義強忍着,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沒死,你不要臉了,我還有臉啊!你給武林戴綠帽子了,他沒尋你魚死網破就算燒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婦弄來做你屋裏人,娃呀,那武林還怎麼過?一個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又不是階級敵人……”夏天義不說了,一會兒又問:“黑娥和武林能離婚?”慶玉說:“他願意不願意都得離。”夏天義說:“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婆心給你講道理,你就一點也聽不進去?!”又是一腳,把慶玉再次踢倒在地上。慶玉這回很快爬了起來,扭頭就走。夏天義吼道:“你滾!”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下來,窩在那裏半天不得起來。
後來的事情就熱鬧了:是夏天義再也見不得慶玉;是黑娥和武林開始鬧離婚,武林死都不離;是慶玉三天兩頭在河堤上或伏牛梁的背窪地約會黑娥。我那時全當是在看戲哩,碰着了慶玉,就高聲唱:“沒有你的天不藍,沒有你的日子煩,沒有你的夜裏失眠,沒有你的生活真難……”我用秦腔的曲調唱。慶玉拾了塊土坷垃要擲我,我繼續唱:“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你啊,我心愛的錢!”我說:“我說錢哩!你擲?你擲?!”慶玉笑道:“你狗日的讓錢想瘋啦!”遇見武林,我給武林出主意:“你沒好日子過,你也要讓慶玉過不上好日子!”武林說:“就是,是。婆娘再不好,畢畢,啊畢竟還有一個婆,婆娘。離,離,離了婚,我就,啊就,光·打着炕,炕沿子了,響了。”我讓武林對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從田裏勞動回來,又做飯,又洗衣,掃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覺不脫褲子,還只給他個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說這香皂是慶玉給她的,換上一雙新鞋,又說這新鞋是慶玉從縣城買的。黑娥說:“你不離婚,我就住到慶玉家不回來!”武林來尋我,問咋辦呀?我說找他慶玉,喫屎的還把屙屎的僱住啦?找他夏慶玉!武林卻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慶玉新房前的土場邊,我說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氣,走到新房門口,看見慶玉坐在門檻上,武林不敢走了,繞到了屋後。那裏有新修的水尿窖,慶玉在牆裏蹲坑了,武林搬了塊大石頭丟進尿窖,髒水從尿槽口衝上去,濺了慶玉一身。慶玉還沒出來,武林先跑開了。我氣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義。夏天義關着院門,武林說:“天義叔,天義叔,我有話給你說呀!”夏天義在家裏不吭聲,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頓足,罵慶玉要遭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