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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義哪能想到,自己正熱心爲七里溝換魚塘的事抗爭着,慶玉卻出了醜,待到再不理了慶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狀的事怎麼沒個動靜?院門外的水塘裏漂了一層浮萍,原本是綠色的,卻一夜間都成了鐵紅。文成和啞巴將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裏暖了三天,刨出來了,在那裏啃着喫。給了夏天義一個,夏天義說:“柿子還沒熟哩,能暖甜?”咬了一口,柿子上卻沾着了一點紅,忙唾了幾口唾沫,發現是牙齦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從塘邊小路上過來,說:“爹,你喫啦?”夏天義說:“河灘地都收完啦?”竹青說:“最北頭還有幾家沒收。爹牙齦出血了?”夏天義說:“沒事。你要到後巷去,就讓栓勞他娘快把栓勞叫回來,出去打工總不能誤了收莊稼麼!”竹青說:“晚上了我去他家,現在君亭通知開會哩。”夏天義說:“組長也參加……研究啥事呀?”竹青說:“不知道。”夏天義突然覺得一定是鄉政府幹預了七里溝換魚塘的事,他說:“那你快去吧。”便進了院裏拿了菸葉搓菸捲,然後叼着蹴在院門口,看文成和啞巴在水塘游泳。啞巴只會狗刨式,腳手打着水花,把夏天義的菸頭都濺滅了。

兩委會的確是召開了會,研究的卻是魚塘的管理。管理條例一共有五條,又明確了在農貿市場專設一個鮮魚攤位。但是,誰來管理,意見不統一,有的說讓三踅繼續經管,有的說水庫之所以能以魚塘換七里溝,也有三踅在幾年裏不繳代管費的原因,而他管的磚場還欠村上兩萬元,還有一萬元的電費也收不回來,如果再讓他管魚塘,那等於用七里溝給三踅換了個私人魚塘。君亭見意見分歧,提出大家投票,誰的票多就讓誰幹。當下提了五個候選人,投票結果是金蓮票最多,金蓮也便籤了承包合同。開完會,竹青並沒有將會上的事說知夏天義,但三踅在丁霸槽家門口當着衆多的人大罵金蓮。

我不同情三踅。但我知道金蓮承包了魚塘,就是說七里溝換魚塘板上釘釘的事了,就可憐起了夏天義。我本該立即去看望夏天義的,而很快又把這事遺忘了,因爲我看見了白雪和四嬸往供銷社去。我承認我對不住夏天義,可我管不住我。我當時哇地叫了一聲,驚得站在旁邊的喫蒸饃的王嬸嚇了一跳,牙就把舌頭咬了。我說:“回來啦!”丁霸槽說:“你咋啦,唵?”我說:“我給你幫忙搬石頭!”丁霸槽的酒樓已蓋到第二層。我沒有從梯子上去到二樓,而是抱着腳手架的那根木杆子往上爬,我爬杆有兩下子,手腳並用,不挨肚皮,像蜘蛛一樣,刷刷刷地就爬上去了,上到杆頂還做了個“金猴探海”。我“金猴探海”是趁機往供銷社門口看,下邊的人喊:“引生,來個‘倒掛金鉤’!”四嬸和白雪在供銷社門口說話,四嬸手裏拿着買來的兩袋奶粉。這奶粉一定是買給白雪喝的。但白雪的身子看不出是懷了孕,腰翹翹的。她們從供銷社往回走了,走過了丁霸槽的屋前,白雪抬了頭往正蓋的酒樓上看了一眼。我突然地嘿了一聲,雙腳倒勾在杆上,身子吊在了空中。衆人一哇聲叫好。傻樣!我哪裏是爲他們表演的呢?

我在丁霸槽那兒幹了兩個鐘頭,沒喫飯,沒喝一口水,天麻麻黑了往回走,卻遠遠看見夏天義戴着石頭鏡坐在書正媳婦的飯店裏喫涼粉。夏天義一喫涼粉,肯定是他已經知道了金蓮承包魚塘的事,我現在再過去見他,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躲開了他。夏天義是喫完了一盤,又喫一盤,大清寺裏白果樹上的高音喇叭就播放了秦腔。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播的啥秦腔?”書正媳婦說:“金蓮管着喇叭的,她高興吧。”夏天義粗聲說:“再給我來一盤!”高音喇叭上開始播起了《鑽煙洞》:

三踅從鐵匠鋪裏出來,看見了夏天義,把草帽按了按,卻隨着屋檐下的臺階往西走。夏天義把他叫住了。夏天義就罵三踅:“狗日的,你見了我趔呀?”三踅說:“心情不好,我誰都不想理。”夏天義把他的草帽子揭了,低聲問:“這麼長時間了,你告的狀呢?”三踅說:“我就沒再告。”夏天義生了氣:“你當兒戲啦?你就是不再告了也得給我說一聲,你屁夾得緊緊的?!”三踅說:“你知道我和慶玉事……”夏天義哼了一下,卻覺得事情蹊蹺,問起那天出醜事的情況。三踅說:“不說了,說那事幹啥?”夏天義說:“你說說,讓我聽麼。”三踅就說了武林和上善、陳亮去縣上買樹苗的過程。夏天義說:“村裏什麼時候讓武林出過差?再說買樹苗肯定是事先就聯繫好了才能去的,他上善咋就又嫌樹苗價貴?就算是沒買成回來,武林是什麼角色,竟那麼多人能送他回家?”三踅一拍腦門,說:“二叔你是說他們知道了我要告狀,先下手爲強,設了圈套讓我鑽?”夏天義說:“我可沒這麼說。”三踅說:“肯定是設了圈套讓我鑽的!現在他們得逞了!二叔,你說說,不讓我承包有啥理由,我三踅有男女作風,她金蓮就沒有啦?這口氣我咽不下,我再告呀,咱們一定要再告!”夏天義說:“告不告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寫我的名字。”夏天義再不理了三踅,低頭喫他的涼粉。

三踅到底還告君亭了沒有,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要說的,就在當天晚上發生了一場哄搶魚的事件。清風街哄搶事件這是第二次了,三年前一輛油罐卡車在312國道上翻了,車毀得很厲害,司機的腿斷了,被卡在駕駛室裏,所幸的是油罐裏的油流了一地,卻沒有燃燒爆炸。清風街的人聞訊趕了去,先還有人把司機從駕駛室往出弄,更多的人竟用盆子罐子舀地上的油,舀了就拿回家去。舀油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救司機的人也再不管了司機,也去舀油。地上的油舀完了,三踅竟然去擰開了油罐的出油閥,直接用桶去接剩餘的油。整整一卡車油就那樣被一搶而空了。這回哄搶魚是在深夜,差不多雞叫了二遍,鐵匠鋪的老張因去南溝村親戚家回來得晚,才走到西街南頭魚塘的土畔前,突然咚的一聲爆炸,他膽小,當下趴在地上。接着又是咚咚兩聲,魚塘裏的水濺了他一身,纔看清有三個人在水塘裏炸魚。他們是把炸藥裝在酒瓶子裏,再塞上雷管,點燃了丟在塘裏,魚就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層,然後撈着往麻袋裏裝。老張先以爲是三踅在撈魚,心想三踅真個不是好東西,魚塘不讓他經管了,他就要把魚撈走,可定眼一看,撈魚的並不是三踅,估摸那便是偷魚賊了。他就叫了一句:“誰個?”偷魚賊慌忙扛了兩麻袋就跑,跑得急,跌了一跤,就把一麻袋丟下了。老張便大聲喊:“有賊了!賊偷魚了!”西街的人有晚上搓麻將的,有喝酒的,聽見喊聲過來,瞧見塘邊有許多魚,水面上還漂了一層,說:“惡人有惡報,又不是咱的魚,管毬哩!”老張說:“魚塘不讓三踅管了,金蓮還沒接手哩。”衆人說:“狗日的偷的是時候!”轉身又要回去,走了幾步了,說:“誰經管只好過誰,有賊能偷,咱也撿一條。”反過身來,從塘邊撿了一條兩條提着。一個人這麼撿幾條,十個八個也就各撿了幾條。後邊再來的人見別人都撿了魚,就爭開了,塘邊已經沒有,跳進塘裏去撈,一時塘裏響聲一片,水花亂濺,有人回家拿了籠筐,一下子就撈起了半筐。我在那個夜裏失眠着,聽到響動後也跑去搶魚,其實我壓根兒不愛喫魚,魚有刺喫着麻煩,我是一見那熱鬧場面就來勁,再是我恨三踅,也恨金蓮,恨不得把魚塘裏的魚全撈淨!我跳進了塘裏,將褲子脫下來,紮了褲管,把魚一條一條裝進去,然後架在脖子上。這時候有人喊三踅來了,我架着裝了魚的褲子就跑,一邊跑一邊掏着魚隔院牆往各家院子裏扔。跑過了白雪她孃的院子,扔進去了三條,又扔進去了三條,我想白雪懷孕了,應該有滋補的魚湯喝,就把剩下的四條全扔了進去。但是,那天晚上三踅並沒有來,得到消息跑來的是金蓮,金蓮跑來的時候魚塘裏已經沒有了魚,搶魚的人也全散了,她立在魚塘邊氣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這次哄搶起因是偷魚賊,派出所來破案,沒查出個任何頭緒。金蓮懷疑是三踅所爲,但三踅矢口否認,說他那晚上在丁霸槽家搓麻將,丁霸槽可以作證。是不是三踅故意指使了別的什麼人故意偷魚?又拿不出證據。君亭讓上善調查哄搶的到底是誰,上善到西街各家去看,各家幾乎都有魚,法不治衆,事情就不了了之。君亭要求這事再不要外傳,嫌傳出去太丟清風街的人,但清風街大多數人卻不這樣看,說上次哄搶油是丟了體面,這一回有什麼呀,魚塘本來是集體的,好過了三踅又要好過金蓮,哪裏有公平,哄搶是羣衆不滿麼!那幾天裏,西街人家家剖魚,清風街人歷來喫魚不喫魚頭和魚泡,魚頭魚泡和魚鱗甲拋的到處都是,太陽下魚鱗甲閃閃發光,而腥氣燻人,所有的綠頭蒼蠅都到了西街。

白雪的娘因爲院子裏突然有了十條魚,自然也高興,留下了四條,把六條提到東街給女兒喫。白雪不知道這魚的來歷,去剖,正好碰着夏天義和慶金擔土墊新拾出的那一小塊地,白雪要把三條魚送給二伯,夏天義說:“哪兒來的?”白雪說:“我娘拿來的。”夏天義說:“你娘也參與了?”白雪聽不明白,還要把魚送二伯,夏天義說:“這魚我不喫!”慶金就說了哄搶魚塘的事,白雪噢了一聲,自己臉倒紅了。慶金說:“這有啥不該喫的?!你不要,我要!”把三條魚收了。再不說魚的事。白雪見夏天義身上的褂子泛着汗印,就要夏天義脫下來她給洗洗。夏天義倒沒推辭,把褂子脫下來讓白雪洗着,自己靠了一棵樹蹭癢癢。在夏天義的記憶中,他的五個兒媳從未主動要求給他洗衣服的,眼前的白雪這樣乖順,就感慨很多,喉嚨裏呃呃地打着嗝兒。白雪問二伯你是不是氣管不好,夏天義說好着哩,只是風一吹就打起了嗝,趴在河裏喝了一口水,嗝兒也就停止了。夏天義問白雪好久沒見回來是不是去過了省城,白雪說她是下鄉巡迴演出了,還沒時間去省城哩,夏天義問起夏風最近怎麼樣,是不是又寫書了,白雪說正寫一本書的,估摸明年春上就能出版,夏天義又是一番感慨,喉嚨裏呃呃地打起了嗝。夏天義當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夏風還小,穿着個開襠褲,頭上梳着個蒜苗似的髮辮,卻每天放學回來,就拿了炭塊在寫字,家裏的牆上、櫃上、桌上到處都是他寫的。夏天義說起了往事,白雪一邊拿棒槌捶着衣服,一邊說了一句:“是不是有道士說夏家要出個人物呢?”夏天義說:“你聽誰說的?”白雪說:“夏風說的,我估摸他是胡說的。”夏天義說:“這可是真的。那天我端着碗坐在門口吃飯着,一個道士正好路過,指着門前的榆樹說樹冠長得好,這家以後要出個人物哩!你二嬸說:是不是出個當村長的?我那時當着村長。道士說:比村長大。我還以爲說的是你爹,你爹在學校教書哩,卻還不是你爹。你爹愛唱秦腔,暑假裏組織老師演《三滴血》,他扮的是縣官晉信書,可能他是在戲裏當了縣官了,今生只當了幾年小學校長,校長還不如我在村裏的官大。後來夏風到了省城,那道士的話纔算應驗了。”白雪就嗤嗤地笑,說:“夏風什麼官都不是呢!”夏天義說:“他可是見官大一級,你瞧他一回來,縣上的領導鄉上的領導誰不來看他?”白雪說:“二伯也這麼看他?咱夏家都寵他,才使他脾氣越來越怪哩!”驀地看見棒槌沉在水裏,去撿時,卻是一條蛇,嚇得跳了起來。河裏突然出現了蛇,夏天義也愣了,他從樹下跑過來,拿樹枝逗弄蛇頭,另一隻手趁機捉住了蛇的尾巴,猛地提起,使勁在空中抖,蛇就軟得像一根麪條,頭再彎不上來,被扔到亂石窩裏去了。白雪受了一驚,回頭尋棒槌,棒槌卻再沒蹤影,心裏倒納悶,卻說:“我爹還演過戲呀,他要不演戲或許就真當了官的,要不夏風總瞧不起唱戲的。”夏天義說:“夏風不愛秦腔?”白雪說:“他說秦腔過時了,只能給農民演。”夏天義說:“給農民演就過時了?!胡說麼,他才脫了幾天農民皮?!”慶金說:“爹!爹!”夏天義說:“不說夏風啦,他是給咱夏家和清風街長了臉的,他也沒忘他這個伯,每次回來還給我捎二斤四川捲菸哩!”白雪又是嗤嗤地笑,接着揚起頭來,因爲前面的小石橋有人在大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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