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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中星和夏風搭乘了雷慶去省城的班車,車上收費賣票的仍是梅花。到了半路的州城下來,下來的還有兩個乘客,他們索要車票,梅花卻不給扯票,說:“農民要票幹啥?”兩個乘客說:“是農民就不能要票啦?!”梅花將他們推下車,呼地將門關了,罵道:“沒票怎麼着?”車剛一發動,下了車的兩個乘客就撿了磚頭往車上砸,車上的人沒傷着,兩塊玻璃卻嘩啦啦全碎了。雷慶停下車,提了搖把攆過來,兩個乘客一溜煙跑了,雷慶就把氣撒在梅花身上,說:“他們要票就給人家麼,兩塊玻璃值多少錢?!”梅花又埋怨中星和夏風,說:“你兩個是死人呀,白坐了車也不幫忙,眼睜睜讓那兩個土匪跑嘍!”

到了州城,中星問夏風:是不是給市長送上些錢?夏風說不用。中星又要買些禮品提上,夏風還說不用。中星就將五千元塞到夏風衣兜裏,說:“你總得請領導喫頓飯呀,以你的名義好。”夏風生了氣,說:“我從來是空手見他的,你讓我這樣那樣我就覺得怪了!你既然這麼有錢,何必搭順車,落梅花嫂子的話?”中星說:“咱跟她計較啥?”倒把錢收了。到了市府大院,兩人朝一座小樓走去,中星渾身抖起來,夏風說:“你怎麼啦?”中星說:“我有些慌。”就進了樓上廁所。從廁所出來,他是洗了臉的,又把那一綹頭髮用髮膠固定好。市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又是遞紙菸又是沏茶,問是從省城回來的還是從清風街來的,夏風說了謊,說是從省城回來,路過州城來看望領導的。市長就從辦公桌下提了兩瓶茅臺,說:“那你給你爹帶兩瓶酒吧。”夏風倒有些不好意思,推託不要,市長不容分說,讓祕書替夏風拿了,又立即安排喫飯。去了飯店,夏風先往洗手間洗手,中星也廝跟了,悄聲說:“不到外邊真不知道你聲名有多大!”夏風說:“人很和氣,一會兒你把你的情況直接給他說。”中星說:“你是文化名人,見官大一級,他當然對你和氣,可他對他下邊的幹部是日娘搗老子地罵哩,我怎麼說呀?”夏風說:“你這是把我硬往水下拖哩!”飯間,夏風作難了半天,終於介紹了中星的情況,市長說:“當宣傳部長?我怎麼沒見過你?”中星就站起來,說:“你不認識我,我認得你。上次你到縣上開會,我是記錄的,後來你去上廁所,我領你去的,你不記得了。”市長說:“噢,噢。你兩個誰大?”中星說:“我夏風哥比我大半歲,我面老。”市長說:“人家是知識分子麼!”大家都笑了笑。夏風就說:“市長,我這個兄弟面老,人也成熟得早,在我們這一輩裏就數他穩重,他現在縣上,還得你多關照的。”市長說:“你們縣上的工作不錯。”夏風說:“是不是市上調整各縣的班子了?”市長的臉立即嚴肅了。中星趕緊給市長敬酒,額上的汗都流下來。市長卻又笑了,說:“夏風呀,你也學會來要官了?”夏風說:“我這不是要官,是推薦人才麼。我可以保證他的人品和才幹,至於能不能用,那當然得由組織考察來決定了。”市長便問了問中星的情況,說:“我知道了。”就不再多說。夏風也不再說中星的事了,開始說天氣,說身體,說廚師的手藝好。賓館的經理和餐廳的經理來給市長敬酒,又要和市長照相留念,市長說:“你們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名人在這兒坐着,和我照什麼相?!”就又說:“這是夏風。知道不知道夏風?”兩個經理仍在笑着,說:“啊,夏領導!”市長訓道:“什麼夏領導,你們不知道夏風呀!”夏風一臉的尷尬。市長說:“真是沒文化!”兩個經理說:“噢,噢,聽說過,聽說過。”市長說:“快去拿筆墨紙硯,求名人寫個字掛在這裏,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筆墨紙硯立即拿來了,夏風便寫了四個大字“鼓腹而歌”。市長笑着說:“夏風,總還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呀!”夏風說:“不知道着好,只要這頓飯喫得飽,拍着肚皮就唱哩!”又說了一陣閒話,市長說他下午有個會,要祕書給他們登記房間住下,夏風謝絕了,市長就派他的小車送他們回清風街。

一到清風街,中星便活躍了,說和市長在一塊喫飯不自在,中午他沒有喫好,夏風肯定也沒喫好,他要好好謝謝夏風,請夏風再喫一頓,多上些酒,往醉着喝。夏風拗不過他,就說到萬寶酒樓吧,中星卻主張在鄉政府,理由是萬寶酒樓雖好,但是私營的,鄉政府的飯菜可能差點,畢竟是政府行爲。夏風說:“你是不是要鄉政府出錢呀?”中星說:“錢是小事,它有個規格問題呀!”果然在鄉政府,書記和鄉長恭維話說個不停,中星說:“虧他州城的賓館那麼富麗堂皇,可用的人都沒文化呀,你瞧瞧咱這兒……”書記和鄉長就說清風街出了你們兩個,是清風街的榮光,也是他們在鄉上工作的人的榮光,平日對兩位的家照顧不到,還要多多包涵,就高聲叫喊書正去街上買肉買蛋買蔬菜,還有酒,要二十年的陳釀“西鳳”。夏風在院子裏欣賞花壇裏的月季時,書正在那裏剖魚,說:“我的天,書記、鄉長把你當了爺哩!”夏風說:“人家不是請我,是請中星哩。”書正說:“中星那眉眼,歪瓜裂棗的,倒受得這樣巴結!”夏風說:“人家巴結的是位子,你要是主任,他們會一樣巴結你的。”書正說:“你還從來沒嘗過我做的菜呢,你說你愛喫啥,我只揀你愛喫的做!”

太陽落山的時分,他們在鄉政府的小餐廳喫飯,四冷四熱,四葷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還可以。書記和鄉長敬過夏風后,就輪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驚人,兩瓶酒後,鄉長的臉成了醬肉顏色。鄉長喊:“上湯!上湯!”書正從廚房端了湯進來。湯是雞蛋菠菜湯,盛得很滿,潑灑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時候,他的兩個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湯裏。夏風說:“書正,你看你那手!”書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說:“手咋啦?”鄉長就訓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湯裏,還讓人喫不喫?”書正才知道自己錯,但書正偏要耍笑,說:“我這大拇指風寒過,冷麼。”鄉長便火了,說:“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裏去?!端下去,重做一盆來!”夏風見鄉長髮火,就說:“書正愛開玩笑。算了算了,我不嫌的。”便先給自己舀了一碗喝了。中星也說:“夏風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鄉長隨即說:“書正啥都好,就是衛生差,他是你們東街人,我也就不說了。”重新喫飯。飯後,書記和鄉長要陪中星和夏風回東街,中星不讓,兩人就送到院門口。書正在廚房裏洗碗,聽見動靜,也跑到門口來送,高聲說:“那你們慢走呀!”鄉長說:“去去去,哪裏有你的事?”書正說:“我送我同學的。”

夏風是從來沒有喝醉過的,但這一次是喝多了,搖搖晃晃一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把一株月季都壓歪了。四嬸在廚房裏把米甕裏的米往圓籠裏戳,聽見響動跑出來說:“你纔回來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風說:“啥事?”他想嘔吐。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拿手在喉嚨裏摳,要摳噁心了,把肚裏的東西吐出來,突然站起來,說:“你說啥?”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的酒一下子醒了,說:“三伯死了?死了?!”

夏風的三伯確實是死了。人的壽命真是說不清的事,有時頑強得很,怎麼死也死不了,有時卻脆得像玻璃棒兒。在我的感覺裏,如果要死,應該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們是井臺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縫,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們就是沒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禮。夏天禮死得毫無預兆。事後三嬸告訴我,夏天禮晚飯時喫的是麥仁稀飯,還嫌沒有煎餅,她又給煎了三張餅,竟然一張不剩地都喫了。在他家的炕洞裏,三嬸去找那些銀元,沒有找着,拉出了一隻破棉鞋,裏邊塞了一堆鈔票。夏天禮一輩子都喜歡收藏錢,其實錢一直在收藏他,現在他死了,錢還在流通。看見了嗎,這是我的錢,一張軟塌塌的人民幣,我總覺得這張錢經過夏天禮的手,它要告訴我關於夏天禮的故事,但我把錢丟在地上了,又把它撿起來,小心地說:“摔疼了沒?”唉,我說不清錢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錢又要醞釀我的什麼故事。中星的爹說,人是生有時死有地的,夏天禮是死在河堤上,活該又偏偏臨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麼關係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員,我可能就是夏家門前屋後的一棵樹了。

就是那日的頭一天後半夜,落了一場小雨。天明我本該一起來就去七里溝的,因爲夏天義叮嚀中午了咱在木棚裏蒸一鍋包子喫,我便想,做什麼餡的?夜裏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軟該生髮了,何不去撿些拿到七里溝做地軟包子喫,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窩草叢裏撿地軟,撿着撿着,好像聽到哪兒有人呻吟,往前後看看,河堤上還有霧,沒有人,我還以爲是哪個樹在說話哩。但過了一會兒,呻吟聲又有了,我纔要問樹枝上的一隻鳥,河堤斜坡上的霧就散了,草叢裏有一隻鞋。還想,這鞋還能穿麼,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見斜坡上躺着一個人,像是夏天禮。我說:“是不是天禮伯?”夏天禮趴着沒有動。我就又說:“天禮伯,你還說你從省城回來沒心勁了,這麼早,你不在家睡覺,到河堤上來拾糞還是來撿柴火呀?你哄誰呀,哄我們都懶得不動彈了,你勤快過好日子哩!”夏天禮還是沒有動,我就覺得不對,跑下去看了,他半個臉烏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東街跑。夏天禮或許能活過來,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慶沒有在家,梅花也沒有在家,三嬸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爺,夏天智就來了。夏天智這一回沒有冷淡我,他讓翠翠又去叫趙宏聲,再就指揮我給夏天禮掐人中,做人工呼吸,還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對於夏天禮的死,夏天智問趙宏聲:是不是因心臟病引起的?趙宏聲說額頭上一塊青,脊背上一塊青,明顯是遭人打了。夏天智說:“我三哥和誰結仇了能遭人打?!”我說:“都是銀元惹的禍!”我的理由是,夏天禮在販銀元,可能是和什麼販子約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貨,要不,夏天禮爲何天黑後去的河堤?而販子見財起了黑心,將夏天禮打了,搶走了銀元。或許販子並沒有成心要把夏天禮打成怎樣,只是夏天禮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兩腳呢!夏天智厲聲喝道:“你胡說八道!我三哥販銀元啦?”我說:“天禮伯是販銀元。”三嬸說:“以前是做過這生意,可他從省城回來,就不再販了,還親口給我說他不會再販了……”三嬸話沒說完就去廈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塊土坯是啓開了,裏邊是沒有了銀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滿了鈔票的破棉鞋,三嬸又哭了,把自己的頭往炕洞門上碰。夏天智當下像霜後的瓜苗,撲沓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說:“引生!”我趕忙往院子走,我說:“我舀些水,給天禮伯擦擦身上的土。”夏天智說:“過來!”我便走過去了,他說:“引生,是你把你三伯揹回來的,我們都得感謝你,雷慶回來了讓雷慶給你磕頭。”我說:“不,不。”他說:“咋不?磕頭,要磕頭!至於你三伯是怎麼遭人打的,我們肯定要報案,得查個水落石出,你不得亂猜測,也不得到處胡說!”我說:“我再不胡說!”他把櫃蓋上的一條紙菸拆開,取出了一包扔給了我。夏天智能把一包紙菸賞給我,我覺得這老頭親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麼邁,胳膊往哪兒放了。後來是趙宏聲說他治不了夏天禮的傷,得把人往縣醫院送,我就拉着架子車,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禮就斷氣了。當時三嬸在哭,趙宏聲在哭,我也在哭。夏天智不讓我們哭,他在茶坊村口買了一隻白公雞縛在架子車上,要我們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淚。我可憐夏天禮,他兒子是開車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卻是硬軲轆架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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