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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婦一直不生育,按清風街的風俗,在媳婦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窩裏,就預示着能懷上孕的。三踅經過了白蛾的風波後,老實地回家過日子,也請中星爹給他算能不能生兒生女的卦,中星爹讓三踅寫一個字來,三踅寫了個“牛”字,中星爹說:“恐怕生不了。”三踅問:“爲啥?”中星爹說:“生字缺了下面一橫,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說:“唵?!”中星爹說:“牛是有地耕了纔有牛的價值,可你這牛沒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婦。”三踅當下罵媳婦:“把他孃的,她給我兇哩!”又問中星爹有沒有禳治的辦法,中星爹說明日你把你媳婦叫來,這得檢查檢查。三踅回來,並沒有領媳婦去檢查,他在大清堂裏對趙宏聲說:“他是讓我送禮哩,這老東西!我讓媳婦去檢查什麼,讓他在媳婦身上摸呀?老流氓!”趙宏聲便記起了老風俗,讓他在媳婦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說:“那你給我家塞麼!”趙宏聲說:“這得娃娃們幹。你肯買條紙菸,記住,要好紙菸,我會讓你滿炕都是瓜果!”三踅就買了一條紙菸,趙宏聲在晚上給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代了,文成他們在第二天將八個大北瓜揣在懷裏去了三踅家。三踅當時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會,等他們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窩裏了,出來每人發了一小包花生。夏天義發覺北瓜少了許多,問到我,我說了原因,夏天義說:“三踅是個害禍,讓再生個害禍呀!”雖沒罵文成,卻再摘了北瓜叮嚀我給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後,又匆匆地往七里溝去,到了東街外的小河邊,瞧見了白雪又在那裏洗衣裳。這條小河肯定與我有緣分的,這是我第二次在這裏碰上她了。秋天裏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沒得只剩下個石頭尖兒。白雪已經洗好了一籃子衣服,要從列石上過,但白雪的肚大起來了,幾次要過幾次又嚇得不敢過,我就從路上跑了下去。我這一次非常地勇敢,沒有猶豫,一猶豫就膽怯了,我說:“我揹你過!”連鞋帶襪子就蹚在了水裏。我說“我揹你過”這話時,把白雪嚇了一跳,但我連鞋帶襪子蹚在了水裏一定是感動了白雪,她沒有憤怒,說:“啊,不,不用。”掉頭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尋個水面窄的地方過去。我愣在那裏,臉火燒火辣的,卻唸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着又漲了一些。白雪到底沒尋着窄處,她又走了上來,準備脫了鞋蹚呀。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憐地說:“你不要蹚,我拉你過來,行不?”說完了還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個樹棍兒,把樹棍兒的一頭伸給她。白雪撩了一下頭髮,往周圍看了看,把樹棍兒的一頭握住了。這樹棍兒是怎樣的一個樹棍兒呀,一頭是我,一頭是白雪,我們就在列石上走。別人家牽的是紅繩兒紅綢子,我們牽的是樹棍兒。我手不停地抖,通過樹棍兒,白雪的手也抖起來。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這列石實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個一千個,永遠地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卻很快走完了。我聽見她說了聲“謝謝”,抬起頭,她已經走了。她走得急,籃子裏洗過的一件東西掉下來。我說:“……哎,哎!”她沒有回頭,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叢毛柳擋住了她,一隻鴨子嘎嘎嘎地從毛柳下跑出來。我走過去,靜靜地看那掉下的東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趕到了七里溝,夏天義卻在拿了麻繩抽打文成。文成犟得很,任憑夏天義的麻繩怎樣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着身子,硬起脖子,一聲不吭。我說:“你學劉胡蘭呀?!”把麻繩奪下,推了夏天義到草棚。夏天義氣呼呼地說:“他要是回個話,哭一聲,我倒是不打了,狗東西竟這麼犟!”我問怎麼回事,夏天義才告訴我,在我走後,他摘了一個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給孩子們喫,切開時竟然發現裏邊有了人的糞便。當下追問是誰幹的,孩子們先都不說,後來就檢舉是文成。是文成用小刀將北瓜開出一個口兒,掏了裏邊的瓜子兒,將糞便拉進去,然後再把開出的那塊原口子放好,幾天切口就長合了,而且北瓜長得越發大。聽夏天義一說,我也生氣了,出去對文成說:“你咋這壞的?!”文成唬着眼瞪我。我說:“你還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兩個拳頭。我那時一是有夏天義做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腳踹在他的後腿彎,他撲通跪下了。我說:“給你爺認錯!”文成竟一下子撲起來向我揮了拳。我們在那裏鬥打起來,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後像兩隻牴仗的公羊,分別退後,幾乎同一時間伸着腦袋向前衝,砰地一聲,兩人都坐在地上,他頭上一個包,我頭上一個包。孩子們一聲喊:“爺!二爺!”夏天義坐在那裏看着我們打,不說話,也沒有動。直到文成發了狂,他打不過我,卻拿了木槓子使勁在石頭上掄,木槓子斷成了兩截,他從七里溝跑走了。夏天義說:“你打他幹啥呀?你這一打,他就不會再來啦!”
果然,第二天文成不來了,孩子們都不來了,跟隨夏天義的又只剩下我和啞巴。我嘲笑啞巴前世一定是狗變的,就只對夏天義忠誠。啞巴做着動作,意思在說我也是狗,和他一樣是兩條狗。可啞巴哪裏知道我之所以這麼賣力,平日兩人抬的石頭現在一個人掮着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樂和悲傷總喜歡訴說的,我的得意不敢對夏天義和啞巴說,我憋得難受,終於在第三天晚上去給趙宏聲說了。我說:“宏聲,我有話要給你說的。”趙宏聲說:“說麼。”我卻猶豫了,說:“還是不給你說的好。”趙宏聲說:“不說了就不說。”不說我又怎麼能行呢?我還是給他說了。趙宏聲聽罷卻沒激動,說:“就這?這有啥的?!”我說:“你不懂!”趙宏聲說:“我是不懂沒×人的想法。”我說:“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遺給我的!”趙宏聲說:“既然是故意遺給你的,你就去和她多親近麼。”我說:“我又怕她不肯。”趙宏聲說:“我倒有個辦法,只是有些損。”我說:“損命嗎?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損就損我的命。”趙宏聲說:“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個門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塊來!”成了人精的趙宏聲果然教授了我一個絕法兒,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塊送給了他,他刻上了“開元濟世”四個字,掛在了藥鋪後的牆上。當天夜裏,我就讓貓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將小手帕鋪在七里溝的一個蛇洞口,果然傍晚要離開七里溝時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這法兒一定要給我保密,一定不要傳給別人,趙宏聲說這是他在一本古藥書中看到的。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趙宏聲,我說:“真的拿了小手帕對着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着我走嗎?”趙宏聲說:“我沒試過,或許能吧。”我說:“這是不是違犯法律和道德呢?”趙宏聲說:“我只給你法兒,至於你怎麼用,給誰用,那是你的事。斧頭可以劈柴也可以殺人,斧頭僅僅是工具麼。男人都身上帶着×,難道能說是有強姦嫌疑嗎?”我興奮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藥店門,頭碰着了門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卻爛了,趙宏聲在後邊大聲罵我,要我必須賠他的玻璃。
我突然地就在七里溝口瞧見了白雪。白雪是順着312國道中間的那條白線往前走的,她在訓練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我就從七里溝跑了出來。我開始實施我的計劃了,沒有在白雪的身後追,那樣會嚇壞她的。我上了國道邊的莊稼地裏拼命地跑,跑過了白雪,然後從莊稼地裏下來,潛伏在國道邊的一叢茅草中。白雪過來了,她還是微笑着,走着貓一樣的步子,屁股一擰一擰的。我忽地跳了出來,像電影裏那些強盜,不,是俠客,跳出來還做了一個威武的動作。白雪呀地一聲嚇着了。白雪受驚的樣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張着,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舉在那裏。我極快地從懷裏掏,掏出來的是一雙破手套,掏錯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臉前晃。我聽見白雪說:“你幹啥,幹啥?”我只是晃,白雪臉上的肌肉就僵起來,目光呆滯了。我說:“宏聲,我成功了!”轉身就走。回頭一看,白雪果真也跟着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牽着的木偶。我們走過了整個清風街,清風街的人都注目着我。我拿腳踢了一片樹葉,樹葉踢飛了,再踢一片樹葉,那不是樹葉,是顏色像樹葉的一塊石頭,把我的腳指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繼續走。人羣裏有白恩傑,有丁霸槽,也有張順和三踅,他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這是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嫉妒得說不出話。我微笑着給人羣點頭,皇帝也都是這樣的。我們走到了我家的院子,進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着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卻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擔心她是個香草,我氣一出粗,香草就飛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腳,腳膩膩的,柔得像嬰兒的屁股,但有些涼,像一疙瘩雪,但我從頭到腳卻火燙火燙的,我又擔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讓白雪靜靜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着,我希望她永遠就是個睡美人躺在那裏。我坐在了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屋,連蒼蠅蚊子都不能進去。榆樹上下來了一隻蜜蜂,它硬要進去,把我的頭蜇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時把半個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連續三天再沒去七里溝,夏天義以爲我患了病,尋到了我家,他看見我好好地在屋門口,說:“你在家幹啥哩?”我拿眼瞧着土炕,沒說話,只是笑。夏天義就走過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開了什麼也沒有。我卻是撲過去抱住了夏天義,我不讓揭開被子,甚至不讓他靠近土炕。夏天義說:“你又犯瘋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攆她!”夏天義說:“攆誰?”啪啪扇我兩個耳光,我坐在那裏是不動彈了,半天清醒過來,我才明白白雪壓根兒就沒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說:“天義叔!”嗚嗚地哭。
夏天義拉着我再往七里溝去,我像個逃學的小學生,不情願又沒辦法,被他一路扯着。剛走到東街口牌樓下,有人在說:“二伯!”我抬起頭來,路邊站着的正是白雪。這個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義說:“你去你娘那兒了?”白雪說:“我到商店買了一節花布。”我一下子掙脫了夏天義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將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夏天義立即將我推開,又踢了一腳,罵道:“你,你狗日的!”一邊把白雪拉起來,說:“你快回去,這引生瘋了!”
在我的一生中,這算是第二次最丟人的事了!但我沒有恨白雪,也沒有恨夏天義,我除了恨我外,就罵趙宏聲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當天夜裏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塊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還給了我,我還拼勁地拿腳在他家牆上踹了一腳。現在那個髒腳印還在,離地面一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