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喫畢了飯,臘八的情緒好些了,夏天智才問起城裏的事,說:“臘八,你白雪嫂子和娃咋沒同你一塊回來?”臘八說:“還得做一回手術的。”慶金說:“誰咋啦,做手術?”夏天智忙說:“給夏風做痔瘡的。北方人十人九痔,貼貼痔瘡膏就會好的做什麼手術,真是的!”忙起身去臥屋取茶葉,喊:“臘八臘八,你給我幫個手。”臘八進去了,夏天智從糖罐裏捏了一撮紅糖往臘八的嘴上一抹,自己又把指頭舔了一下,說:“我給你叮嚀十遍八遍了,娃娃手術的事給誰都不要說!給你娘也不要說!”臘八說:“我說漏嘴了。”夏天智問:“怎麼還要做第二次手術,不是手術已經很成功了嗎?”臘八說:“你一走,娃娃的肛門又發炎了,醫生說孩子太小,等十二三歲時再做一次人造肛門,而近期只能在肛門插一個管子,讓糞便從管子裏排出來。”夏天智手就抖起來,越不讓抖,越抖,他握住了箱子上的鎖子,說:“那你急着回來幹啥,不等着……”臘八說:“我哥和我嫂子整天吵架的。”夏天智說:“吵架?你西街嬸子也在那兒,他們還吵架?”臘八說:“氣得我那嬸子哭了幾場,也待不住了,我兩個就回來了。”夏天智嗯了一下,悶了半會兒,說:“回來了也好。一定得保密,別人問起啥都不要說,就說都好着哩。”臘八說:“這我知道。”兩人從臥屋出來,夏天智讓四嬸去沏茶,四嬸放的茶葉少,又給各人的杯子裏倒的水滿,夏天智發了火,說:“就放這點茶?酒滿茶半,你把杯子倒得這麼滿是飲牛呀?倒了,重沏!”四嬸說:“你喫炸藥啦?!”慶金忙拿了茶壺說:“我來我來。”
待臘八母女和慶金一走,夏天智對四嬸說:“你把鍋碗洗了,你過來。”四嬸沒有理。夏天智又趕到廚房去,說:“我是正煩着的,說了你一句,看你兇樣!你知道不,娃娃的手術失敗了,現在要在肛門那兒插個皮管子。”四嬸的一隻碗從手上掉下去,在鍋子裏爛了,說:“爺呀,插皮管子?那是長法呀?!”夏天智說:“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嬸說:“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造了啥孽了,那麼小的,動了刀還不行?”夏天智說:“你去頂屁用,你兒子是能聽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經鬧崩了,連白雪她娘都氣得回來了,我害怕娃娃病沒治好,他兩個倒要出事哩。”四嬸不洗鍋了,一屁股坐在竈火口的木墩上,眼淚淌了一臉。
夏天智還沒有動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從省城回來了,白白淨淨的白雪已經黑瘦黑瘦,頭髮也沒有光澤,眼圈烏青。三個嬸子都來看娃娃,白雪送給她們一人一雙膠底棉鞋,白雪說:“這鞋是專爲你們這些半纏半放的腳做的,又輕又扒滑。”三個嬸嬸都說:“咱這腳穿的鞋城裏還有賣的?”喜歡得當下脫了舊鞋換新鞋。但二嬸的腳在大拇指處凸了一個大疙瘩,穿不進去。白雪很難堪,二嬸說:“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裏穿!”她們就熱惦着把孩子抱過來抱過去,尖聲地說:“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嬸問:“沒給斷奶吧?”白雪說:“斷是沒斷,但能喂些稀的。”大嬸就把一疙瘩饃在嘴裏嚼嚼嚼,嚼爛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裏。白雪說:“我來喂!”白雪不讓她們多抱孩子,抱過來的時候趁她們不注意把那嚼過的爛饃從孩子嘴裏掏出來握在了手裏,而同時擰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給了四嬸抱,四嬸又交給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裏轉悠了。孩子的肛門處是插了一根皮管,糞便再不從前邊出來了,但飲食一定要喫稀的,而且糞便出來不能控制,只能隨時檢查着更換裹在身上的寬布帶。孩子就顯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這個樣兒了,沒人時四嬸總是哭,夏天智說:“有了苦不要給人說,忍着就是。災難既然躲不過,咱都要學會接受。”夏天智還現身說法,他在五十歲的時候患過胃病,啥藥都喫了不見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裏和病談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讓病在身上和平共處,並享受着與病和平共處的好處:比如家裏人不讓你喫粗糧,周圍人照顧你少乾重活,什麼事都不使強用恨,能寬容,能善良,人際關係好,還可以靜了心學一門手藝,他就是那時學畫起了臉譜的。夏天智說:“病得上了十年,我現在不是啥都好了嗎?”夏天智開導着四嬸和白雪,但他心裏卻懸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對四嬸提說,也不敢詢問白雪。直過了七天,四嬸去泉裏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掃帚掃院子,掃着掃着,立在癢癢樹下不動彈,看着樹上的螞蟻。那是一長隊的螞蟻從樹上往樹根的洞穴裏爬,都帶着東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臥屋畫臉譜,撐揭窗時看到了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塊一塊掉下來。他終於問起夏風,問夏風怎麼不送她們回來,白雪怔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低了頭又掃起地。白雪一直揹着揭窗在掃地,夏天智就明白小兩口真的是鬧崩了,他最擔心的事真的就發生了,張了嘴說不出一句安貼的話,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雲往下落,落到了院子裏,明明是一朵雲落在院子裏,白雪又是掃了一下,雲不見了,而白雪擰過身的時候,一把淚珠子灑在了地上。白雪說:“爹,天怕要下雨了,掛在牆上的菸葉收拾不?”夏天智說:“下雨呀?”白雪說:“樹上的螞蟻都進洞啦。”夏天智說:“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臥屋,搭了梯子從山牆上卸菸葉,差點從梯子上要掉下來。
此後的數天,清風街上沒有再聽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裏的秦腔聽慣了,有時你會覺得煩,但一旦聽不到了,心卻空空的,耳裏口裏都覺得寡。來運多時沒來院子裏臥了,熬過了湯的排骨在門道處讓雞啄着,雞又啄不動,惹來了三隻綠頭蒼蠅。院牆根的牡丹蓬折斷了支撐了木棍,嘩啦撲沓下來,夏天智再次用夏天裏撐蚊帳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來,四嬸埋怨了怎麼用竹竿撐,那夏天了又拿啥撐蚊帳呀?夏天智有些生氣,嘴裏沒吭聲,轉過頭來,又發現花壇東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瓣,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剝,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時沒有了。白雪在西廂屋裏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聲不絕。夏天智說:“白雪,讓你娘哄哄。”白雪把孩子抱給了四嬸,卻說:“爹,多時不見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說:“你說放嗎?”白雪說:“放麼。”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沒有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他把孩子要了過來抱着,對四嬸說:“我出去轉轉。咱家不是還有銀耳嗎,你給熬熬讓白雪喝。”四嬸說:“熬的排骨湯還有,熬什麼銀耳湯?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說:“你說話這麼衝的!你可不敢對白雪這樣呀。”四嬸恨了一聲,把夏天智推出了門。
街上的人看見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覺得稀罕,說:“呀,四叔今日沒端你那白銅水菸袋了?”夏天智說:“我孫女不讓我喫煙了麼!”大家都來逗孩子笑,孩子卻就是不笑。問:“給娃娃起了啥名字嗎?”夏天智說:“還沒個名兒。”染坊裏的人把一節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說:“四叔是文化人,肯定會在字典上給娃娃起個好名字的!”夏天智說:“翻了幾次《辭海》,拿不準個意思好的。”那人說:“長得多胖的,一臉的福相,叫個福花!”夏天智說:“不要。人要有福,還要貴哩。”那人說:“牡丹是富貴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說:“這倒是個好名字!”染坊人的建議受到了採納,便很得意,又說:“娃娃也沒認個乾爹吧?”旁邊人說:“你是個人來瘋!起了個好名兒又要想當乾爹嗎?夏風和白雪是什麼人,認乾爹認你這農民呀?!”那人說:“我哪裏敢想當乾爹的事!可農民怎麼不能認呀?乾爹又不是親爹,農民沒錢沒勢沒知識,身體卻好,認個農民乾爹對娃娃好。”夏天智當下心就動了,說:“那倒是,認個農民乾爹也好啊!”大家就起鬨:“那就認吧,那就認吧!”清風街的風俗,要認乾爹,就在動了這種念頭之後,立定一個地方,朝着一個方向等待,等待來個什麼人了,那人就是乾爹。當年夏天義生了第五個兒子,瘦小得像個病貓,二嬸就這樣認過乾爹,她抱着兒子是立在東街口朝北的,等來等去沒有等着一個人,卻來了一頭豬,二嬸就說:“我娃的乾爹咋是個瞎豬?”但還是按了兒子的頭在地上給豬磕了一下,算是認了。這五兒子就起了個名字叫瞎豬,叫着叫着,嫌豬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體從此健壯,給啥喫啥,喫啥不再生病。夏天智當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廟前,面朝了東,衆人就眼巴巴地看東邊能來個什麼人。
東邊果真就來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這的的確確是一種緣分。我們在七里溝抬石頭,往常多大的石頭用那根木槓子都抬得動,而這天我和啞巴抬一塊籠筐大的石頭,木槓子卻喀吧斷了,我只好跑回村要拿新槓子,就出現在了東街牌樓底下。土地神廟前的一堆人瞧見了我從東街口牌樓下走過來,哦地都叫了一下,首先是夏天智把孩子一摟轉了個身,鐵匠鋪掄大錘的王家老三是個眼兒活的人,一向見碟下菜,他一瞧見夏天智臉色不好,就一陣風朝我跑過來,拉了我往牌樓南的一條巷道里走。我那時莫名其妙,說:“你幹啥你幹啥?”他說:“我搓麻將輸了,你借給我五元錢!”我氣得說:“你輸了向我借錢?”從褲襠裏一掏,說:“借你個屁!”這時候我扭頭看見夏天智抱着孩子從巷口一閃而過。我還說:“四叔抱的是白雪的娃麼?”王家老三說:“你管人家抱了什麼!”揚頭就走了。我從小巷裏出來,繼續在街上往西走,土地神廟前的人都看着我,嘁嘁啾啾。這些長舌婦長舌男一定又在說我的是非了,我沒有理睬,唱:“自那年離了翰林院,官作知縣在古田。今日因事出衙門,眼界一闊心目閒。”
這件事,直到春節的時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見了我說閒話,才告知了我。我一聽,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頓王家老三。罵過了卻想:也多虧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攔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讓我給孩子當乾爹嗎,當着那麼多村人的面,他怎麼下場,我怎麼下場?我雖然沒有給白雪的孩子當成乾爹,實際上我已經算是白雪孩子的乾爹了,我愛着白雪,白雪的孩子認乾爹偏偏就遇上了我,這不是命嗎?這是命!我甚至還這麼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厲害了,會不會就使她懷孕了呢?難道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還是繼續說夏天智吧。夏天智抱着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臉色極其難看,白雪問他咋啦,夏天智說:“胃有些疼。”四嬸說:“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啦?!”並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臥室裏捂了一會兒肚子,還是疼,就喊四嬸來給他揉揉。四嬸見夏天智滿頭汗水,倒嚇了一跳,說:“還真是病了!”夏天智說:“恐怕吸了些涼氣。”四嬸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對着肚臍吹熱氣,夏天智一連串咕嚕了幾聲,疼痛漸漸消去。四嬸說:“不是受涼,是你窩住氣了?”夏天智才說了抱孩子在街上認乾爹的事。四嬸說:“碰上引生了,就認引生麼,那有個啥,瞎瞎的乾爹還不是個豬?”夏天智說:“胡扯筋!引生是什麼人,讓娃認他呀?!”四嬸說:“沒認就沒認吧,那你還生的什麼氣?”夏天智不吭聲了,又取了水菸袋喫水煙。四嬸卻說:“他爹,我倒有句話一直擱在心口,昨兒夜裏我夢到夏風和白雪結婚哩,醒來就覺得不對,他們已經有了娃娃了,還結什麼婚?再說夢都反的……你察覺了嗎,白雪這次從省城回來就沒甚笑過,時不時就發呆……咱那兒子沒見送她們母女回來,年終月盡了他也沒個信兒……你說,他們會不會要離婚麼?”夏天智說:“他狗日的敢?他要離婚,我就到他單位找領導去!”四嬸更心慌了,說:“他要真的離婚呢?”夏天智說:“你不會說些吉利的話嗎?!”四嬸拿了抹布擦櫃蓋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寶氣的,她還是擦,一隻罐子突然間就破了。罐子破得沒聲沒息,成了三片,罐子裏的米流了一櫃蓋。四嬸吸了一口涼氣,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沒有言喘,過去把米往一堆收拾,他說:“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來。白雪和娃還依照就住在家裏,他不認,咱認!”
但是,夏天智到底是病了,每每在黎明時分肚子就開始疼,四嬸爲他揉肚子,吹肚臍眼,都不起效果,他就起來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夏天智是找過一次趙宏聲,趙宏聲號了脈,說可能是胃潰瘍,抓了七服中藥讓熬着喝。這七服中藥還行,疼的次數減少了,但飯已不好好喫。過了一些日子,疼痛又加劇了,再喝中藥也不起作用,趙宏聲沒了辦法,就給了一些大煙殼子讓煎了水喝,喝下去真能止疼,不到兩天還是疼,夏天智害怕喝大煙殼子水上癮,不敢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