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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沒有一點感應的,待我知道的時候,那已經是他做手術的那天。那天的風是整個冬季最柔的風,好像有無數的嬰兒屁股在空中翻滾。夏天義沒有去縣醫院手術室外守候,手術成功的消息傳回來後,他半個下午都是坐在七里溝的陽坡曬暖暖,解開懷,捉住了七個蝨。但夏天義不肯讓我去看望夏天智,說:“你去讓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里溝裏哭。我那時還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風的氣而得的,總以爲我給他添過許多亂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責的,就祈禱他的病在手術後能多活幾年。我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的,就是你越閉上眼越看得清,腸腸兜兜在腦子裏出現一幅畫。我企圖把我的胃當做夏天智的胃,但沒有成功,因爲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從小喜歡蒜,現在每頓飯只要嚼蒜,它就活躍,要不便懶得不動彈,克化不了,會不停地放屁。我很懷念中星他爹,他會爲人添壽的,可惜他已經死了,我就試着學習他,讓樹木給夏天智添壽。連續三個夜裏,我叩拜了清風街所有的大樹,我對它們說:你們的壽命長達上百年,數百年,甚至千年,爲什麼不拿出一年或者幾個月撥給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個啥,可夏天智多活幾年,清風街安穩了,我心也安穩了!我叩拜了大樹後的第三天,從屹岬嶺起身了一股大風,來回地在清風街刮。地皮刮起來,房上的瓦颳得掉下來,放在西街口的楊雙旦他二爹碾蘆葦做紙紮活的碌碡,被颳得滾了三丈遠。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這是我爹活着時挖的清風街惟一的井,怕被風颳得從院子裏移到院子外。但井沒有被颳走,卻有三十棵大樹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連串地響,有的折了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樹梢,有的雖然沒倒,卻傾斜了,斷裂幾條根。我知道這是大樹在響應了我的請求,它們都在給夏天智貢獻了。
枝股折斷最厲害的是大清寺裏的白果樹,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齊茬茬地折斷,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把在廁所蹲坑的上善嚇了個半死。
上善通知了兩委會全體成員到齊了大清寺,君亭就主持會議,宣讀了鄉政府《關於全鄉本年度稅費收繳工作的通知》,指出收繳的範圍還是老範圍,即土地稅、農牧稅、公積金提留、公益金提留、統籌金提留,以及教育附加費、公路代金費、治安聯防費、社會福利費、文體衛生費,等等。中街組的組長在腿面上鋪了一沓紙卷旱菸,低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聲音不高,君亭沒聽見,但旁邊的人都聽見了。坐在上善左邊的治安員用腳輕輕踢上善的腿,說:“他狗日的又胡說了。”上善裝着天地不醒,拿手撓禿頂,然後就站起來到院子裏的廁所去了。他在廁所裏蹲了一會兒,風就踅着筋斗刮,交襠裏凍得便失去知覺,用手摸摸,還擔心風是刀子把他那一吊子肉割跑了,就聽見頭頂上喀嚓一聲巨響,還沒來得及反應,黑壓壓的東西就塌下來,他覺得是天塌了,大喊了一下,跌坐在蹲坑裏。在會議室開會的人聽見了喀嚓聲,又聽到了上善的喊,以爲地震,有人就瓷在凳子上,有人溜身在會議桌下。君亭那時沒動,看吊着的電燈泡沒有搖晃,說:“不是地震。”就往外跑。大家也都跑出來,才發現白果樹折斷了一股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而上善跌坐在蹲坑裏,雙手有屎。大家的心放下來,就說:“上善上善,你起來,蹲坑裏不臭嗎?”上善眼珠轉了轉,活泛了,說:“這是咋啦,這麼粗的樹股說斷就斷了?天怒啦?”治安員說:“你肯定得罪了天,天要滅你哩!”上善把髒手在廁所牆上抹,說:“多虧是我在廁所裏,要是別人,哼,樹股子砸不死也讓廁所牆倒下來塌死了!”上善這麼一說,大家心裏都騰騰跳,說咱正開稅費收繳工作會哩,就出了這事,千幸萬幸,沒傷着人也沒毀壞院牆和廁所牆。便一齊動手,要把那樹股從牆上卸下來。但無論如何使勁,樹股卸不下來。君亭就說:“正好,上邊苫些包穀稈,就給廁所搭了棚了!都進會議室,開會,開會!”竹青說:“還開會呀?”君亭說:“咋不開?開麼!”上善到水池子那兒洗手,擦衣褲上的髒物,治安員也過來擤鼻涕,嘴裏嘟囔說:“虼蚤腿上能割多少肉呀?!”上善說:“羣居守口,你在會上別管不住嘴。”治安員說:“我剛纔說話你聽到了?”上善說:“稅費這事上邊一層壓一層,直接影響着鄉政府領導的政績和工資,也影響着咱們的補貼。羣衆心都躁躁的,當幹部的要那樣說,你當心君亭擼了你!”治安員說:“君亭也聽到了?”上善說:“這我說不清。”治安員說:“我是直人,嘴上得罪人多,該你打圓場的時候你要打圓場。”上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
會議繼續召開。君亭當然是講了稅費收繳工作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再是強調清風街的債務數額已經很大,已嚴重影響着清風街的正常工作,鄉政府意見很大,鄉長把他叫去幾乎是拍了桌子在警告他。這些債務大致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前任村幹部借錢貸款開發七里溝,修村級碎石子路,不但貸款未還清,而且貸款的利息逐年積攢。一部分是由於村收入入不敷出造成的,大致包含國家稅金,“三提五統”和各項攤派這三大塊。其中“三提”的使用權歸村裏,近一年村裏卻又使用了三萬元,其餘十二萬都被作爲稅費上繳到了鄉里,因爲清風街農民一直拖欠稅費和提留不繳。“三提”一併上繳到了鄉里,鄉里並不返還,其實繳到鄉里的部分也不足,繳上去的由鄉里先費後稅或先稅後費地安排使用了。農民大量地欠村集體的提留,而村集體卻必須借款完成鄉里分下來的稅費、提留任務,每年的數萬元至數十萬元的借款都是高息,積累下來,僅利息就近十萬元。況且每年三萬元的“三提”費用並不夠村裏開支。現在清風街村民欠繳“提留”形成了惡性循環,據這幾年的經驗,先是貧困戶和少數“釘子戶”不繳,老實人年年繳,到後來,老實人有意見,說,我憑什麼該年年繳,因此也不繳。君亭就強調,這次收繳肯定困難大,但一定要來硬的,再像以前學軟蛋,那清風街就爛啦。他安排各組組長要挨家挨戶一項一項收繳,兩委會幹部具體包攤,鑑於兩委會人員不齊,由他、上善、金蓮分別到東街中街西街。爲了便於工作,避開嫌疑,他包西街,上善包中街,金蓮包東街。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要喫晚飯了,君亭並沒有讓散會,還讓派人去鄉政府將稅收組專職幹部張學文請來,張學文又帶了李元田和吳三呈。張學文是從縣紀委調來的,年輕氣盛,他講了無論如何,清風街村幹部必須完成上級分解下來的徵繳任務,雖然知道村民生活比較困難,村幹部工作艱辛,但鄉里也沒辦法,縣財政喫緊啊!所以,今年縣政府已經下發了文件,把徵繳任務完成的好壞作爲縣裏評價鄉領導政績的第一指標,不完成的鄉主要負責人停發工資。鄉里也決定了,將各村的徵繳任務完成的好壞與村幹部的報酬掛鉤,全部完成的,領全年百分之四十的報酬,完成多少,就以完成率計算。張學文又說,鄉稅收組最擔心的是清風街的徵繳能力,鄉領導已研究了,由他和李元田、吳三呈包清風街,如果他們不能督促協助完成任務,也是一律停發工資。張學文最後是拍了桌子,說:“同志們,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突然停止了,拿眼睛看窗外。窗外有人影晃了一下,不見了。他繼續說:“誰也跑不了啊!誰在外邊?開會不要亂走動麼!”君亭說:“誰出去啦?”上善數了數,說:“都在這兒。”君亭說:“那外邊是誰?”上善就走出來,看見院角白果樹下立着趙宏聲。
趙宏聲爲人配藥,缺了白果葉,心想雖是冬季,大清寺內的白果樹上總還能有些吧,就跑來了。院門沒有掩,進來了卻聽見張學文在咚咚地敲桌子,以爲和誰在吵架,乍起耳朵聽了,才知道召開徵繳稅費工作會,就極快地閃過窗外去白果樹下了。上善瞧見了趙宏聲,忙給他擺手,讓快出去,趙宏聲卻震驚了白果樹折斷一股樹枝。上善走過去,低聲說:“開會哩,你來這兒幹啥?”趙宏聲說:“我知道開會哩,我來撿些白果葉又沒出聲。這樹股子怎麼就折斷了?”上善說:“樹嫌你來白撿葉子,它不願意了麼!你快出去吧,走來走去的能不影響開會?”趙宏聲就往外走,說:“不就是個徵繳會麼!”出了院門,心氣終究不順,想,會開得那麼大就能收上錢?年年徵繳哩,哪一年又完成過任務?從地上撿了個土坷垃,在左門扇上寫了“向魚問水”。在右門扇上寫了“與虎謀皮”。
張學文講完了話,君亭再說:“大家都聽到了吧,這一次鄉里是下了硬茬的!再餓一下肚子,誰也不要走。借鑑往年的經驗教訓,咱們再說說這一次怎樣去徵繳。”大家都不說話,目光也分散開來,有的低頭喫紙菸,有的乾咳嗽,一聲一聲總咳嗽不淨,像喉嚨裏塞了雞毛。大多數的人看着窗臺。窗臺上落着了一隻麻雀,走過來走過去,後來就飛了。君亭說:“咋都不說話了?那咱就餓肚子吧。”上善便彎腰去拿水壺給自己杯裏續水,他總覺得手沒有洗淨,聞了聞,說:“每一年徵繳的時候,我就沒人緣了。平日裏小小心心地爲人哩,好不容易給自己壘了一個塔,一徵繳,嘩啦就坍了!但有啥辦法,你還得去得罪人呀,誰叫咱是村幹部?”中街組長說:“你上善的人緣夠好了,我們啥時候不被人罵作是狗的!”上善說:“這得益於我這張嘴呀,所以我說,搞徵繳,要會說話,他喫軟的你不能給他上硬弓,他喫硬的你不能給他下軟話。說穿了,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人沒鬼了就胡哇哇。啥叫胡哇哇,就是逢場做戲,打情罵俏麼。”上善這麼一說,氣氛就活躍了,西街組長說:“我是不是得賣尻子呀?!”大家哄地笑了。竹青說:“流氓,臭!”西街組長說:“是有些臭。清風街有幾個上善?我是一直在向上善學習的,可上善跌在廁所裏了人家不臭,我一下午連廁所去都沒去還是個臭!”大家又是笑。君亭說:“笑啥的,都嚴肅些!”金蓮就說:“我想了想,爲了使今年徵繳任務順利完成,咱應該有個口號,我擬了一下,可以是:堅持常年收,組織專班收,聯繫責任收,依靠法律收。”治安員說:“這口號還用你說呀,哪一年不是這樣?依我看,今年工作難整哩!天旱,麥季減產,秋裏雖說可以,但現在物價都往上漲,村民手裏哪有多少錢?”張學文說:“村幹部不要先泄氣!”治安員說:“我這不是泄氣,我說的是實情。”張學文說:“就是實情,這話也不能說!”治安員說:“那我不說了。”低了頭,喫他的旱菸。竹青說:“還有一個問題,今年以來,村裏閒置的土地多,人家都不種地了,還收這樣那樣的稅費合理不合理?村民問起來,話怎麼說?”張學文說:“當然要收,爲啥不種地?”竹青說:“種一畝地收不了多少糧,一斤糧賣不了多少錢,稅費不減,化肥、農藥、種子價又不停地漲,種地不划算了麼,如果再這樣下去,明年我看荒蕪和閒置的土地就更多了。”治安員又說:“年年徵繳都是和農民在絆磚頭,能不能給上邊說一說,把稅費能減一減?”張學文說:“給誰說去,你去找一下國務院總理?!”治安員說:“瞧我這嘴!我咋不啞巴呢?!”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君亭說:“說的倒也是實情,但那不是咱能決定了的事。中國這麼大,政策都一樣,別的地方能辦到的事,咱清風街也應該能辦到。這類話題咱就不說了。至於荒蕪閒置的土地要收回來讓人承包沒能實現,咱在以後還要再研究,在沒收回承包之前,必須按以前的規定辦,當然要徵繳。出外打工家裏沒人的,要通知他們回來繳,通知了仍不回來,咱就破門抬傢俱,按去年的辦法來。治安員脖子梗了梗。君亭說:“你說?”治安員說:“我說完了。”上善說:“君亭說要總結以前的經驗,這是對的。以前的經驗是豐富的,咱也是在徵繳中學會徵繳,我歸納了一下,比如說:一旦發現誰家賣了豬,賣了一籃雞蛋,在市場上出手了蔬菜,就立即去上門收款。只要知道誰家有現金收入,不等他將現金用掉就去收,有一分收一分,有一元收一元。”上善的辦法具體,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補充,金蓮也提了一條,即:凡是種香菇的人家,從順娃那兒直接截收,再是讓郵局提供信息,凡在外打工的或做生意的,一旦給家寄錢來,立即就去上門。還有,各組指派些打探消息的人,什麼時候有消息什麼時候就行動,早晨的不能拖到中午,半夜的不能拖到天明。竹青說:“咱是特務呀?!”金蓮說:“特務不是個壞名詞。什麼叫特務?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人。在農村,徵繳工作就是特殊任務。”竹青說:“我長知識啦。”不再說話。
最後,又討論了一下可能有哪些難纏戶,還有像劉新生、三踅、陳星、陳亮、丁霸槽、夏雨、生民、順娃、白恩傑等等一些承包了果園磚場或有酒樓、飯店、染坊、鐵匠鋪、藥店、紙紮店、雜貨店,以及建築隊包工頭這樣人家的徵繳方案,會議就結束了。大家說:“餓得走不動了,君亭你看咋辦吧?”君亭說:“又謀着要喫公款呀?行麼!等這次任務完成了,我請大家到萬寶酒樓上喫魷魚海蔘,今日就去街上一人一碗牛羊肉泡饃,來優質的!”
從大清寺往出走的時候,有人看見了院門扇上的話。君亭說:“誰寫的?‘向魚問水’,什麼意思?”金蓮說:“這是說人在問魚河在哪兒,因爲魚是生活在河裏的。”西街組長說:“這是人渴了,問魚哪兒有水?”上善說:“我明白了,這是糟賤咱們徵繳工作哩!”竹青說:“咋個糟賤?”上善說:“魚是沒水活不成的,現在魚都渴着,人還向魚要水哩。”君亭再看看另一扇門上的“與虎謀皮”,說:“趙宏聲寫的?!”用手就擦了。對上善說:“你要給趙宏聲敲打敲打,甭讓他在這個時候沒事尋事,給咱添亂!”上善說:“這狗日的倒是有文采!”
至於村幹部如何喫了牛羊肉泡饃後,君亭又如何去鄉政府向鄉長做了彙報,這些就全不說了。只說怎麼個徵繳稅費。徵繳稅費是刀下見菜的事。甭看村幹部平日神氣活現的,徵繳起稅費卻都成了龜孫子。中街在三天之內,僅收了兩戶。上善的一張嘴能說會道,但中街的人也就針對了上善而死磨爛軟,你說東我也往東說,你說西我也往西說。上善是不得罪人的,在一戶人家幾乎泡了一天,似乎他忘了自己是去收稅費的,而成了聊天·閒傳的。西街的進度是最快,君亭就讓西街組長繼續徵繳,他自己到了中街,協助上善。東街起先還較順利,因爲那些外姓人家大多家裏有人在外打工或包活,經濟條件還可以,又都是婦女在家,竹青和金蓮一個用理一個用情,人家就都繳了。但是,在三踅家遇到了拒交,三踅的態度非常好,說他去西山灣收取一批磚瓦錢了就如數繳上,可一走竟再沒了蹤影。再去書正家,書正說:“夏家交了沒有?夏家交了我交。”竹青自己便先交了,君亭交了,夏雨交了。書正便交了三分之一,說:“能不能緩幾天?”竹青和金蓮就去武林家收。武林是最貧困的,他說他藏在他爹相框裏的三百元被黑娥偷走了。再拿不出錢,乞求等他賣些糧食後再交。金蓮不行,讓他現在就裝了麥子到市場上去賣。武林掮了麥袋去市場,嫌價格太低又掮了回來,說他明日再去賣。金蓮說:“你別給我耍花招啊!”武林說:“誰,誰,啊誰耍花招了,是豬,豬!”竹青就拉了金蓮到她家去喫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