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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一響,天卻一下子陰起來,而且有了風,樹梢子都搖。夏天智看了看天,覺得疑惑,說:“這天咋變了,是要下雪呀嗎?”便聽見喇叭聲中有了咚兒鏘咚兒鏘的鼓樂。夏天智就喜歡了,說:“敲社火鼓的!我說哩,過年咋能這麼冷清?!你抱娃娃去看吧,如果真是要鬧社火,讓咱娃坐一回社火芯子。我小時候坐過芯子,扮的是‘桃園結義’中的關公,夏風小時候也坐過芯子……”說到夏風,他不願多說了。白雪就逗着孩子,說:“你扮個啥呀?我娃扮一個‘劈山救母’的小沉香!”夏天智從櫃子裏往外拿秦腔臉譜馬勺,聽白雪這麼說,手在櫃裏停住了,一股酸水從胃裏湧到嘴裏。但夏天智沒有把酸水吐出來,梗了梗脖子,又咽了下去。
白雪抱了孩子走到街上,街上的風比院子裏硬,地上的雞全亂了毛,斜着身子順着牆根跑,跑着跑着就翻個跟頭。斜巷中鑽出了文成、張季一夥,每人手裏拿着從池塘砸開來的冰,嘩啦摔在地上,又踩了一塊當滑輪,出溜出溜地滑。張季滑得收不住力,直着往白雪衝過來,白雪忙閃在一旁,張季咣地就身子撞了牆,摔了個狗喫屎。那塊踩滑的冰是塊三角形,裏邊凍着一條魚,魚還是遊動的樣子,但這遊動的樣子卻死了。農貿市場上已經沒人擺攤,到處滾動着草屑和塑料紙,大堆的垃圾裏,幾隻狗在撲上撲下,說不來是廝咬還是戲耍,而遠處站着來運。白雪聽夏天義說,來運昨晚哭了一夜,今早一露明就跑到鄉政府門口去了。現在,它遠遠地看着它們的同類戲鬧,它們不呼喚它,它也不願前去,後來就臥在那裏,頭彎下去舔自己的腿。白雪叫道:“來運,來運!”來運向她走來,腿卻一瘸一瘸的,她才發現來運的腿上還淌着血。白雪說:“過年哩,誰把狗打成了這樣?”萬寶酒樓門口站着馬大中,他穿了兩件毛衣,套着一個條格西服,紅色的領帶很耀眼,他說:“書正打的。”白雪說:“他書正打的?”馬大中說:“狗見了書正就咬,把他新穿的一條褲子咬扯了,書正拿了棍……一個向左拐,一個向右拐。”白雪嘆了口氣,對狗說:“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來運沒有回去,在風裏又哭了。陳星陳亮就從鞋鋪裏出來哈手跺腳,然後往鋪門上貼對聯,馬大中高聲問:“喫了沒?”陳星說:“喫了。你也喫了?”馬大中說:“喫了。翠翠沒回來看你?”陳星扭頭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把眼光挪開,但陳星始終沒回答。馬大中又說:“趙宏聲給你寫的還是你寫的?”陳星說:“趙宏聲寫的。上聯是‘來的必有豹變士’,下聯是‘去者豈無魚化才’。好不好?”馬大中說:“清風街這地方怪,農民寫的對聯文得你看不懂!”陳星說:“上聯是寫你我這樣的外來人,下聯是寫從清風街走出去的人。你只認得錢!”馬大中說:“寫得不好!你瞧瞧萬寶酒樓的對聯:憶往昔,小米飯南瓜湯,老婆一個孩子一幫;看今朝,白米飯王八湯,孩子一個老婆一幫。”陳星說:“趙宏聲怕是專爲你寫的!”馬大中說:“就是爲我寫的,那好啊!”馬大中哈哈地笑,一回頭白雪到了跟前,腰就彎下來,說:“白雪,過年好!”白雪說:“過年好!”馬大中從口袋裏掏出錢夾來,抽出了三張一百元的鈔票,說:“給娃娃個壓歲錢!”白雪急忙躲避,馬大中把錢已塞在孩子的裹被裏,說:“咋不要?給娃娃個吉利麼!”陳星和陳亮吐了一下舌頭,已鑽進鞋鋪不出來了。白雪說:“過年你也不回老家呀?”馬大中說:“哪兒都是家麼!”白雪說:“既然看上了清風街,咋不把你老婆娃也接出來呀?”馬大中說:“我獨身慣了,人家也不願意出來。往常都在縣城過年,今年只說在鄉下過年圖個熱鬧,沒想年三十了還冷清得啥也沒有!”白雪說:“我聽到鑼鼓響,還以爲鬧社火呀!”馬大中說:“剛纔是劉新生和順娃、啞巴他們在這裏敲了一陣鑼鼓,人沒引來,又轉到西街敲去了,一會兒還會來的。”真的過了一會兒,街西那頭過來一小羣人,開着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架着牛皮大鼓。
是我開的手扶拖拉機,我心裏高興,就想敲鑼打鼓。喫罷飯,和啞巴去煽惑君亭鬧社火,君亭從鄉政府纔回來,說清風街出了那麼大的事,誰還有心情鬧社火呀,今年就免了。我和啞巴心不死,又去找新生,新生就取了鼓,鼓正面破了,用反面敲。我萬萬沒有想到,手扶拖拉機從西街開過來就又遇到了白雪,那手扶拖拉機就像個小牛犢子,竟斜斜地向白雪衝去。白雪還和馬大中說話,手扶拖拉機衝過去時她沒注意,而馬大中尖叫了一聲,白雪回過頭來,她也驚呆了。白雪驚呆了,不知道了躲閃,我在手扶拖拉機上也驚呆了,手腳全成了硬的。但是,手扶拖拉機眼看着撞上白雪了,卻拐了頭,咕咚撞在了萬寶酒樓前的那塊“泰山石敢當”上,停下來,呼呼地喘氣。新生從鼓邊掉了下去,爬起來破口大罵:“引生,你是軋死人呀還是你要死呀?!”順娃說:“過年哩別說喪話!”新生還在罵:“你狗日的今會不會開?”我說:“拖拉機要往這邊去的,我沒拉得住麼!”衆人就笑了,說:“引生是看見白雪了,眼睛就斜了,倒怪拖拉機?”我從拖拉機上下來,對白雪說:“沒嚇着吧?”白雪在喫飯的時候雖然不大理我,但臉一直紅撲撲的,現在是臉灰白了,她彎下腰從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孩子的額上,擔心嚇着了孩子。我就說:“是拖拉機要斜的,真的,拖拉機也有靈魂麼!”新生用鼓槌戳我的頭,說:“滾滾滾,不讓你拉了,就在這兒敲!”他自己開始敲開了。
敲了一陣,巷道里纔有人出來。武林袖着手是走到市場前的岔路上,瞎瞎在路邊的土塄下拉屎,忽地站起來,把武林嚇了一跳。瞎瞎說:“武林,今早沒拾糞呀?”武林說:“過年哩拾啥啥,啥糞哩?我去看,啊看社,社火呀!”瞎瞎說:“想得美!誰給你鬧社火呀?”武林纔要說話,抬頭往北一看,312國道上走下來了張學文,武林忙把腰貓下,轉身往回走。瞎瞎說:“武林,武林!”也看見了張學文,趕忙又蹲下去,土塄擋住了他,低聲罵:“張學文,你死到初一,初一不死十五死!”張學文並沒有看見武林和瞎瞎,他回家避了幾天風頭,過年期間又來和鄉長在鄉政府值班,兩人下了幾盤棋,閒得發悶,出來要去街上商店買條紙菸。從巷道出來的人見張學文來了,全都站住了腳,後來紛紛縮進巷道,新生還在敲他的鼓,頭低着,眼睛不往別處看。拖拉機上下的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張學文,當張學文走過去了,鑼鼓停下來。新生說:“他狗日的咋沒回去過年?”順娃說:“瞧見了吧,他腰裏別了手銬哩!”我從新生手裏奪過了鼓槌,跳下了拖拉機。新生說:“你幹啥?”我說:“我打他狗日的!”新生說:“好爺呀,這大過年的,你別再惹事!”我說:“我手癢哩麼!”順娃說:“你這陣說大話,撞鄉政府大門時你躲得遠遠的!”我說:“我在七里溝!”新生說:“吵?哩!不敲啦,沒人來熱鬧,敲着也沒勁了!”
事過了,我給你說,我要真打張學文是新生拉不住的,我之所以沒再去打張學文,是因爲白雪在場,我不願意惹出事了讓她擔驚受怕,打開了我的樣子也肯定不好看。新生說不敲了,我偷偷看了一眼白雪,白雪已抱了孩子往回走,我也就說:“不敲了不敲了,散夥!”開了手扶拖拉機到夏天義家去,新生在後邊喊着要我把鼓送回果園,我不做聲,繼續開手扶拖拉機。開過了東街牌樓,攆上了白雪,我把手扶拖拉機停下,說:“白雪白雪,你坐上來,我拉你!”白雪沒理我。我就從手扶拖拉機上下來,說:“你走,那我也走。”斜着身子把握了手扶拖拉機的車把,拖拉機哼哼地唱着往前駛,我跟着小跑。這時候風突然地大起來,而且帶了哨子聲。白雪緊緊地把孩子捂在懷裏跑起來,我大聲喊:“你坐上來,你坐上來麼!”風吹起的塵土迷了我的眼,手扶拖拉機便駛歪了,前輪子陷進了路邊的水渠裏。風越來越大,我就看見312國道北的塬上有了一股龍捲風。龍捲風起身於哪裏,沒人說清,清風街人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在312國道北的塬上了。這場龍捲風掃過了伏牛梁,使差不多的樹林子倒伏,把老貧協的墳,我爹的墳,還有中星他爹的墳都揭了一層土,中星他爹墳上的千枝柏連根拔了。最後進了街,經過農貿市場,又經過戲樓前廣場,再從戲樓旁南下到河灘,州河水面上旋起了幾丈高的水柱,河在瞬間裏幾乎都要斷流,即刻卻突然地消失了。它總共吹折了村裏十三棵樹,揚棄了兩個麥草垛和三個包穀杆垛,毀了五座房屋的檐角,死了十隻雞三隻貓。染坊裏的狗是被吹在了半空,掉下來斷了腿。丟失了晾着的一條被子,四件衣服。我說我突然地不知道了一切,是我正喊着讓白雪快跑,我的雙腳就離了地,扶風往上。風是可以扶的,就像你在水裏上岸手攀了岸石往上躍,呼地就起來了。風在空中你看不見,你雙手亂抓,卻能抓住。在我離地三丈高的時候,我還很得意,還往地上看,白雪抱着孩子已鑽進了巷道,她是斜着身子跑的,頭髮全立起來,但她還在跑。孩子的帽子就掉了,像一片樹葉子飛上了樹梢,又像一隻鴿子飛到了我身邊,我抓了一下,沒抓住。我喊:“帽子!帽子!”我開始打轉了,先還是豎着轉,再就是橫着轉,我被扭成了麻花,腦袋便轟地一下什麼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又清醒了,我清醒的時候,是坐在了龍捲風的中間的,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龍捲風的中間竟然是白的,就像個大的空心竹竿,它的四壁,應該是空心外有壁,是一道道密密的條紋,用手拍拍,都硬邦邦的。我那時只要想順着那壁爬,絕對就能爬上去,但我害怕了,爬到了五米高再溜下來,就老老實實坐在空心地上。約摸是三分鐘吧,我猛地又被提了起來,然後咚地落在地上,看見龍捲風從身邊旋着走了。我沒有受傷,只是落下來屁股疼,就聽見了夏天智家的高音喇叭還在播放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