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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的哭聲粗,邱老師就不唱了。大家都看着武林進了堂屋,撲到靈牀上哭得拉了老牛聲。武林能哭成這樣,誰也沒想到,都說:“武林對四叔情重!”四嬸便去拉武林,好多人也去拉武林,拉着拉着都哭了。靈堂上一片哭聲,院子裏的樂班倒歇了。上善說:“繼續唱,繼續唱!”一時卻不知點唱哪段戲好。白雪抹着眼淚從堂屋出來,說:“我爹一輩子愛秦腔,他總是讓我在家唱,我一直沒唱過,現在我給我爹唱唱。”就唱開了,唱的是《藏舟》:
白雪唱得淚流滿面,身子有些站不穩,靠在了癢癢樹上,癢癢樹就劇烈地搖晃。我是坐在樹下的捶布石上,看見白雪哭了我也哭了,白雪的眼淚從臉上流到了口裏,我的眼淚也流到了口裏。眼淚流到口裏是鹹的。我從懷裏掏了手帕,掏了手帕原本要自己擦淚,但我不知怎麼竟把手帕遞給了白雪。白雪是把手帕接了,並沒有擦淚,唱聲卻分明停了一下。天上這時是掉雲,一層一層掉,像是人身上往下掉皮屑。掉下來的雲掉到院子上空就沒有了,但天開始亮了起來。院子裏一時間靜極了,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竹青就立過來站在了我和白雪的中間,她用腳暗中踢我,我才驚覺了站起來退到了廚房門口。退到廚房門口了,我漲紅着臉,慶幸白雪能接受了手帕,又痛心那手帕白雪不會再給我了!白雪的手帕又回到了白雪的手裏,我命苦,就是這一段薄薄的緣分!
堂屋的臺階上,上善在看手腕上的表,然後對夏雨說:“都快十點了,十點二十分必須要成殮起靈的,你哥怎麼還不到?”夏雨說:“他可不敢誤時辰啊!”上善說:“再等二十分鐘吧,若還不回來,就不等他了。”夏雨說:“那只有這樣。”又等了二十分鐘,白雪還沒有唱完,上善就過去說:“白雪,你不唱了,給你爹入殮吧。”白雪收了聲,卻對活諸葛說:“入殮時就奏秦腔曲牌,我把高音喇叭打開。”進屋開了喇叭,立即天地間都是秦腔聲。秦腔聲中哭喊浮起,夏天智入殮了,棺木蓋上,釘了長釘,繫了草繩,扭成八抬,衆人一聲大吼:“起!”八人抬起,又八人在抬杆下扶着,一搖三擺出了堂屋,出了院門,出了巷道,到了街上,直往中街、西街繞了一遍,折上312國道,往伏牛梁墳地去了。
我沒有分配去抬棺。棺木抬着去了中街西街,我抄近道往夏天智的墳上跑去,跟在我身後的是來運。來運一直在院中臥着,奄奄一息,我跑出院門時它竟忽地站起來跟着了我。在墳頭上,我揮着一個小柳枝兒,枝頭上是白紙剪成的三角旗,我嚯地揮旗指着地,地上生出一寸多高的麥苗和草全伏了下去,又嚯地揮旗指着天,天就掉下一疙瘩雲,碾盤大的,落在墳前的路上,沒有碎,瀰漫了一片。秦腔聲越來越大,我已搞不清這秦腔聲是遠處的高音喇叭上響的還是雲朵裏響的?來運突然地後腿着地將全身立了起來,它立着簡直像個人,而且伸長了脖子應着秦腔聲在長嚎。來運前世是秦腔演員這可能沒錯,但來運和夏天智是一種什麼緣分,幾天不喫不喝都要死了,這陣卻能這樣長嚎,我弄不清白。
送葬的隊伍從312國道上往伏牛梁來,他們在上一個地塄。地塄上是有一條小路的,抬棺的八抬,小路上只能通過一人,棺木就怎麼也抬不上去。上善在喊:“鼓勁!鼓把勁呀!”前邊的四個人牽着地塄上人的手,上到一半,後邊的四個人就罵前邊的:“往前拉呀,熊包啦?!”前邊的喊:“後邊往前擁!擁!”前邊的兩個人膝蓋軟了,跪倒在地上,大叫:“不行啦!不行啦!”上善的臉都變了,喊:“再來人!來人啊!”但已經沒有精壯小夥了,上善和丁霸槽也撲過去把前邊的木槓往起抬,丁霸槽個子矮,上善彎了身去扛木槓,齜牙咧嘴着。夏雨已趴在地上給抬棺人磕頭,說:“求大家了,再努些勁,努些勁!”慶金就喊:“慶滿,君亭,瞎瞎,你們快幫忙!”三個孝子忙近去也抬木槓。差不多二十多人擠在一塊,一聲吼:“一二——上!”棺木抬上了地塄,再一鼓作氣到了墳上,停放在了寢口前。人人都汗溼了衣服,脖臉通紅,說:“四叔這麼沉呀!”上善就給大家散紙菸,拿了燒酒瓶讓輪着喝,說:“不是四叔沉,是咱們的勞力都不行啦!”孝子順孫們白花花地跪在棺前燒紙,上香,奠酒,樂班的鑼鼓絃索嗩吶再一次奏起來。夏雨和白雪跪在一邊,夏雨低聲說:“我哥到底沒回來。”白雪說:“爹說過他死也不讓你哥送葬的,你哥真的就不回來了。”
棺木入墓室,幫忙的人砌了墓門,剷土壅實。一堆高高大大的墳隆起來了,樂班也駐了樂,但高音喇叭上仍在播放着秦腔曲牌《祭沙》:
大家都站在那裏聽秦腔,夏雨說:“磁帶這麼長的?”白雪說:“怎麼又重播了?”夏雨說:“家裏沒人呀?”還疑惑着,便看見一輛小車停在了312國道上,從車上下來了夏風,哭喊着往墳上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