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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兒,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喫飯吧。”莊之蝶說:“我喫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爲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裏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裏和雜誌社的情況,嘆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麼!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爲她是默認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喫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只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裏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裏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裏說。”
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莊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裏的痞子閒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麼個混賬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覆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裏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處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着,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裏,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爲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裏井裏掀你了!”莊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爲我喫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麼說?”莊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愛,那就只有雜誌社和周敏喫不了兜着!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待你?說莊之蝶爲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牛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日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臥室睡去了。
莊之蝶哭喪着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着難受,從冰櫃裏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喫,周敏不喫,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喫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文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
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牀上叫:“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牀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着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爲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後有這麼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裏不痛快,現在又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着和她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裏吸菸,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壎聲。直聽到那壎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着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待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裏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於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連日裏,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着,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嘮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事。周敏不耐煩地說:“我哪有你這閒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壎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着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着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着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裏就有了冷酷的笑:等着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可是,這麼多天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脣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壎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裏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牀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回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裏僅僅是爲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爲,婦人自信着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着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裏,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着把她壓倒在牀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着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裏又比得了西京城裏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麼想着,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已,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牀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待涼牀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着了梨樹,一時裏眯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着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划着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裏,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着呆。吹完壎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着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裏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裏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檐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麼,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裏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地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着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裏買了冰淇淋喫,而在那店裏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地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裏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麪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裏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乾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裏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裏開會?
第二天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喫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裏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電視里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於大會主席臺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裏,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裏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話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爲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窸窸窣窣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裏才能睡着。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困了!”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慪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女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着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着,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衆奚落着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慰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唸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着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處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叫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裏的文化圈內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誌社去,咱是多虧了莊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情,他卻沒兩肋插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戀愛,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壓力,莊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那麼,成我事的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緊張起來,下牀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懷裏,她卻又反感起來,心下閃動: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機會和莊之蝶在一處。便掙脫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莊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處。”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後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後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情,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是莊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采訪本爲證,我只是以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裏採訪過他?還不盡是道聽途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裏心裏撲騰撲騰地跳。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誌社。唐宛兒趕忙打開電視機,她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莊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光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着,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處,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着鐵柵欄,院子裏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喫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裏憑票領取香菸。柵欄外卻擁着一羣人,亂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擠了擠,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髒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緊靠柵欄處是三個頭髮粘膩的婦女和一個粗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着“請人民代表爲我伸冤”,下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情。三個婦女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女抓了柵欄不鬆手,那衣服就擁起來,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乾癟的奶頭,說:“市長爲什麼不見我們?當官的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裏!”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抽菸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女倒看她,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處,醜的越發醜,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處視,隨後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她,她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莊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莊之蝶,我讓人叫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莊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莊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莊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太豔乍,我先上去。703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唐宛兒隨到了703房間,莊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腿交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莊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纔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莊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着,我揹你上山,背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莊之蝶就把婦人放在牀上,揉着如揉一團軟面。婦女笑得咯兒咯兒喘,突然說:“不敢動的,一動下邊都流水兒了。”莊之蝶一時性起,一邊嚥着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衣裙。婦人站起卻自己把衣裙脫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她要衝個澡的。莊之蝶就去裏間浴池裏放水,讓她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牀邊也脫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髮披散,一條白生生身子立於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豐乳,便撲過去。婦人頓時酥軟,丟了噴頭……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髮一直撒在地上,任莊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髮沾了水。”莊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她平平地端出來放在牀上。牀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牆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裏看了一會兒,笑着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莊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莊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腿舉起,去看那一處穴位,羞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股東西涌出。隨後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裏看着。直到婦人口裏喊叫起來,莊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喘氣。
……婦人聽說她那裏竟有一顆痣的,對着鏡尋着看了,心想莊之蝶太是愛她。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莊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裏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後走到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着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莊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莊之蝶抱她在懷,說,“咱一來就幹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着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情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莊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着他哩!”莊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莊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裏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事,只是要你防着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於是什麼壞人。”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抽搐,兩股清淚流下來。莊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裏去做。什麼是同牀異夢,我實實在在是體會到了!”莊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身子倒不好的。聽話着,嗯!”拿手去擦婦人淚,疼愛得像待着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話,我不哭的。可我還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着膽兒跟你往來,心裏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莊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