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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說着,不等莊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裏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爲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她們可以管你喫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爲,但你爲什麼陰鬱,即使笑着那陰鬱我也看得出來,以至於又爲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露了一點,就是你平日的一種性的壓抑。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爲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她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她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爲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動,很激動,但激動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着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陽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惠,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莊之蝶,你是社會的莊之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受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愛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後,我心裏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後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處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莊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着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裏就好受多了!”
婦人說完,就趴在那裏不動了。莊之蝶不防顧她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裏,臉對臉地看着,倒自己心裏難受,一顆淚先禁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這個城裏,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裏活出個名堂來。苦苦巴巴奮鬥得出人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鬆!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裏的什麼真正是屬於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爲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成了名並沒有成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別人還以爲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着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孟雲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肥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確實是賢惠老婆,在別人看來,有她這樣的老婆是該唸佛了,可我無法去給她說這些。我心裏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她又以爲我怎麼啦,總是拿家裏的煩事嘟嘟囔囔。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鬧,越吵鬧相互越少溝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心裏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身體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性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觸過的女人也並不少,但我僅僅是認識着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象不來沒有感情的投入怎麼就幹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着就喫,喫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淫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動,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裏有了湧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並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嘆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後的情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爲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聲名。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叫事情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並不想說甜言蜜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感覺裏,我們是會成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話:你等着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裏點着頭,說:“我信的,我等着你!”莊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牀上,莊之蝶就又趴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莊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這時,就聽得樓道里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着手錶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衣服。莊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臺上莊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幹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裏出現,多少人看了,準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莊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褲子裏的東西是特號的哩!”莊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兒樓道里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塗了口紅,又整理了牀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動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裏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精神亢奮,心裏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着了黃德復,倒喫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淨的臉幹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裏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爲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祕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瞭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斯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莊之蝶說:“我哪裏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裏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着,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着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裏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
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道,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週末》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內容竟是本報記者於×月×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後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道的爭論。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哄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裏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裏卻傳來嬉鬧聲。他想聽聽嬉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咔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皁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裏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裏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纔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裏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着了嗎?”莊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撈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裏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牀鋪,一直睡到喫晚飯的時辰。
喫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夥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喫的招待婦人,便纔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莊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去到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菸。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們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隻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爲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衆,別忘了通知我哦!”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臺,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瞭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給之蝶吧。”黃德複果然從口袋裏掏出了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吧!聽說西京城裏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兒,我請他們喫頓飯,交交朋友!”黃德復說:“這太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莊之蝶笑着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幹我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裏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喫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羣衆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後,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喫?!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裏,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裏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裏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裏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爲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裏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着,就取了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703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週末》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週末》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週末》,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譭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上什麼人纏住了身。”莊之蝶心裏叫苦不迭,只好說:“那就不去了。”
這一夜裏,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週末》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着好。”主任就不敢做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祕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着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菸,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裏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
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裏,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門,三室一廳,因爲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牀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夥年輕人圍着,正說出了一段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