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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
黃德復就皺了眉頭,叫道:“嗨,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軲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一腳踩空,骨碌碌就躍滾下來,把腳崴了。
在醫院裏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着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裏。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託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喫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孃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幹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不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煙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着外人要讓我下不了臺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臺?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纔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着!”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裏喫在這裏,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爲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扎着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柺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衝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着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着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纔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着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脘,十多天裏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着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喫你們城裏豆腐的,喫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喫豆腐過敏?”劉嫂說:“城裏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里漿水點了的好喫,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捨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着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裏敢瞎編了!”柳月就看着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裏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彙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喫香的,過去土匪聚衆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了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哪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着有意思,嚷着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蝶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喫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蝶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
這話說着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裏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了什麼宿怨。晚上喫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籃嫩白蒿、螞蚱菜、苦芨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餵了喫。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裏沒有現成喫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着雨,三個終南山裏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蜷在巷頭屋檐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裏是窮命。”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象不出你們喫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喫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裏,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喫的。”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喫玉米麪糊糊煮洋芋的,哪裏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裏撒些高麗蔘末兒!”柳月說:“可你總是不該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髮梳成這樣,明日把頭髮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臺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
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裏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麼說,認爲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女權不女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裏讀到過的。我認爲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着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麼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裏陰着去,大熱天的在院子裏曬蔫了,明日牛也喫着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裏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賬,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賬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賬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下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蛻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餵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着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沒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瓦罐擔子,瓦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賬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賬的?!”牛月清說:“就是欠賬,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着也是白放,你就戴着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挽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