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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先送莊之蝶回到家。這一夜過去,腳傷雖然踩實還有些疼,但真的就不用柺杖能走了。一家人好生高興。老太太唸叨是符的作用。又到第二天夜裏,柳月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聽着老太太在說:“符鎮了惡鬼,你倒輕狂了,這裏還有保姆的,讓人家黃花閨女笑話?”柳月以爲來了人,睜眼看時,窗外的月光半明半暗,正是半夜三更,就說:“伯母你又犯糊塗了?”老太太在那棺材牀上坐起來,說:“你醒了,才醒的還是早就醒了?”就又責備起什麼人來,並拿了懷中的小鞋擲過去,很響地笑了一聲。老太太有個習慣,睡覺總要把那雙鞋脫了抱在懷裏,說:“抱了鞋睡,魂兒不失的。人一睡覺就像是死了的,但這種死不是真死,魂出了身卻在頭上轉圈兒。夢就是魂兒,若不抱了鞋,夢就不做了,不做夢就沒了魂,人真的就要死了。”柳月不信她這話,卻也不敢動她的鞋。常常晚上看電視,看一會兒,老太太就睡着了,懷裏依然是抱了那雙鞋。柳月不能喊她,只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瞧着她沒反應,就連人帶鞋抱她去棺材牀上睡。有時老太太並沒瞌睡,柳月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她說:“我沒睡着的!記着,我要睡,鞋就在懷裏的。”現在見老太太把鞋擲過去,忙問怎麼啦?老太太說:“你老伯來了,他剛纔站在牆那邊,我把他打着了!”柳月一身冷汗,忙點了燈,牆邊並沒人,只有下午她掛衣服釘了個木橛兒還在牆上。老太太走過去摸了又摸那木橛。說這是你老伯的東西,怎麼就變了木橛橛?罵道:“這老東西哪兒來的這精神頭兒?!”拔了木橛扔到窗外,喃喃道:“讓狗叼去,就不害人了!”
天亮,莊之蝶自個去院門口吃了牛奶,又兀自聽了一會兒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的壎音。因爲不自由了老長的日子,今日腳能走路,也高興了去城牆根,周敏卻已經離開那裏,於是看到了初起的太陽腐蝕了那一片磚牆,紅光光的十分好看。走回來,問柳月:“來過人嗎?”柳月說:“沒人的。”又問:“也沒電話嗎?”柳月說:“也沒電話。”就喃喃道:“她怎地沒來?”柳月生了心眼,想起那一日他與唐宛兒的舉動,就尋思是不是他們約了時間今日要來,便試探了說:“老師是說唐宛兒嗎?”莊之蝶說:“你怎麼知道?周敏去找祕書長,不知情況如何,周敏不來,也不打發唐宛兒來說一聲。”柳月在心下說:果然等唐宛兒。口裏說:“我想唐宛兒是會來的。”又坐了一回,還是沒人來,莊之蝶先回書房寫一封長信去了。
到了十點十五分,唐宛兒終是來了,在門口輕喚了一聲“柳月”,笑得白生生一口碎牙。柳月正在洗衣服,弄得兩手肥皂泡沫,抬頭看了,又是一個盤了纂兒的髮型,穿一件寬大的紫色連衣長裙,心裏就說:“他們真是在偷情了!”充滿了妒意,偏笑着說:“宛兒姐姐有什麼事,走得這麼急的,一脖子的汗水!大姐不在,莊老師在書房裏,你快去吧。”唐宛兒說:“師母不在呀?我以爲師母在家纔來聊聊天的。”柳月說:“大姐患過中耳炎,耳朵笨了,和她說話得大聲,知己的悄悄話兒也不能說,聊天就費勁哩!”便拿眼看唐宛兒隆得高聳的胸衣,偏上去手一抓那地方,問:“喲,這衣服顏色好漂亮喲,在哪兒買的?”說是拉着看衣服,手已抓住了衣裏的奶頭,疼得唐宛兒拿拳頭就來打,兩人正鬧着,莊之蝶從書房出來,與唐宛兒問候了,就坐下沒鹽沒醋說了一堆閒話。莊之蝶說:“今日就在我家喫飯吧,你師母總嘮叨你在那邊沒什麼可做的,要叫了你過來喫喫。”唐宛兒說:“我不喫的,我那邊什麼都有的。”莊之蝶說:“不會讓你付錢的。柳月,你去街上割些肉,買些韭黃,中午包餃子喫吧!”柳月說:“我也思謀着該去菜場了!”就拿了籃子出門走了。
柳月剛一拉門,唐宛兒就撲在了莊之蝶的懷裏,眼睛就潮起來。莊之蝶說:“你又要哭了,不敢哭的。”婦人說:“我好想你,總盼不到三天時間!”兩人摟抱了狂吻,婦人的手就到了莊之蝶的腿下去。莊之蝶卻用嘴努了努那邊的臥室,婦人意會,就分開來。莊之蝶在老太太的臥室門縫往裏瞧,見老太太又睡着了,輕輕把門拉閉,先去了書房,婦人也隨後躡腳兒進來,無聲關了門,就又作一處狀,極快地將衣服脫了。莊之蝶說:“你沒穿乳罩也沒穿褲頭?”婦人說:“這叫你抓緊時間嘛!”莊之蝶就一下子把婦人按在皮椅上,掀起雙腿,便在下邊親起來……婦人越是扭動,越惹得莊之蝶火起,滿舌滿口地只顧吸,一時卻又覺得自己的脊背癢,讓婦人去撓,婦人說:“是一隻蚊子叮哩,大白天還有蚊子?!”手就在那裏搔起來,還在說:“你叮的什麼?你你你叮的什什什麼麼喲喲……”突然手不搔了,眼珠翻白,渾身發僵,莊之蝶感覺又有一股熱乎乎的水兒流出來……莊之蝶站起來看着她笑,婦人問:“什麼味兒?”莊之蝶說:“你嚐嚐。”嘴又對了婦人嘴,蹬了腿挺直身子,不想哎喲一聲人竟倒在了唐宛兒身上。婦人問:“怎麼啦?”莊之蝶說:“傷腳疼了一下。”婦人便說:“你不敢用力的。”莊之蝶說:“沒事。”又要重來。婦人就說:“那讓我出些力好了。”站起來讓莊之蝶坐了椅子……莊之蝶忙說:“不敢叫的,老太太在那邊!”婦人說:“我不管!”還是叫,莊之蝶便拿手帕塞在她口裏,婦人咬了……莊之蝶說:“快穿了,柳月怕要回來了!”婦人方穿了,梳頭擦汗,問口紅還紅不紅?口紅當然沒有了,全讓莊之蝶喫了。莊之蝶便拿了脣膏給她塗。未了,一揭裙子,竟要在婦人腿根寫字,婦人也不理他,任他寫了,只在上邊拿了鏡子用粉餅抹臉。待莊之蝶寫畢,婦人低頭去看了,見上邊果真寫了字,念出了聲:無憂堂。便說道:“這是書齋名嘛!”莊之蝶說:“那我幾時用毛筆寫了,貼到你的房子去!”婦人說:“人真怪,長個頭腦生煩惱,又長了這東西解消煩惱!你喫飽了嗎?”莊之蝶說:“你呢?”婦人說:“我飽了,喫飽一次,回去就可以耐得一星期的。”莊之蝶說:“我也是。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麼過了!”婦人說:“那你爲啥不快些娶了我?”莊之蝶聽了,就勾下了腦袋,一臉痛苦狀。婦人說:“不說這了,說了又是心煩。就是將來不結婚,我也滿足了,我這一輩子終是被你愛過的,愛人和被人愛就是幸福吧?!”莊之蝶說:“是這樣,可我還要給你說: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就重新到廳室,又說了一會兒話,柳月就回來了,去忙着剁餡兒包餃子。唐宛兒看了表,就說:“哎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還要給周敏做飯的,他一連三天去找祕書長,總是找不到人,今日說不找到人他就尋到祕書長家,坐在那門口死等呀!”說着真的要去。莊之蝶說:“真要走,我也不留你了。你不是要看書嗎,你忘了拿書了。”就和婦人到書房去。柳月在廚房想,別拿走了她正在看的一本書,就放下剁餡兒的刀過來看,卻見書房的門半掩了,門簾吊着,那簾下是相對的兩對腳,高跟鞋的一對竟踩在平底鞋面上,忙踅身又走回廚房。後聽得唐宛兒說:“柳月,我走了。”看着唐宛兒出去走了,也未相送。
莊之蝶送唐宛兒回來,就來廚房幫着掃擇下的菜葉兒,問柳月肉是什麼價兒的。柳月不答,只拿了刀咚咚咚地剁肉餡。莊之蝶說句“你小心剁了手”,猜她知道了什麼,心想她即使知道了也不會聲張的,便未計較,一時覺得身子累,回臥室去睡了。
柳月剁好了餡兒,心想自己對主人有心,主人曾對自己說了那麼多親熱的話,心卻在唐宛兒身上,便覺得喪氣。但又一想,主人能與唐宛兒好,也就能與自己好的,便也覺得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了,想得太多了,拒絕過他,才使唐宛兒那女人先搶了一步?倒只把氣出在唐宛兒一邊,心下罵道:“不要臉的,幹了好事還記得給周敏做飯?!”等過來要對莊之蝶說什麼,卻見莊之蝶去睡了,就又猜想他們在她買菜時於書房幹了什麼?若有什麼證據,真要告訴夫人呀!就去書房看了看,看不出個名堂,卻發現了桌上的三頁稿紙,上邊竟是一封情書,題頭是“親愛的阿賢”,落款是“愛你的梅子”。就哼哼冷笑了:還約定了來往信件呀!這一封未寄走人就來了,是又拿出讓他看的吧?研究了一會兒他們暗中使用的名字的含義,但沒有研究出個究竟,就把信一頁一頁放在地上,弄成被風吹着的樣子,反手來把書房的門拉閉嚴了。
牛月清下班回來,讓柳月叫莊之蝶喫飯,柳月說:“大姐,老師怕是在書房又寫得忘了時間,你去叫吧。”牛月清去了書房,沒人,就嚷道怎麼不關窗子,稿紙滿地都是!撿起來看時,就走不動了,坐在那裏一直看完。柳月偏走進來說:“大姐,要喫飯了,你怎地也坐在這裏用功?你臉色不好?!”牛月清說:“柳月,你今日收到哪兒來的信了?”柳月說:“沒收信的。是唐宛兒姐姐來過。有什麼事嗎?”牛月清說:“沒事,我問問罷了。”倒把那信裝了口袋,自個去喫飯。柳月去臥室喊了莊之蝶,又喊了老太太來喫飯,莊之蝶出來見牛月清已在喫,就說:“娘還沒喫,你倒先喫了?”牛月清說:“娘還喫什麼,說不定她將來得討飯去!”莊之蝶說:“你在外邊不順心了,別拿我們做出氣筒。”牛月清說:“我拿誰出氣?我還有出氣的人?”莊之蝶見她越說越不像話,便也臉上沉下來,說:“神經病!”牛月清聽了,就把碗咚地往桌上擱,反身進了臥室嗚嗚哭起來。老太太出來問柳月:“你惹她了?”柳月說:“我哪裏惹她!”老太太就罵道:“沒人惹你,你哭什麼!你還有什麼糟心的事?這個家庭誰不說好,說來說去,不就是沒個兒女嗎?沒個兒女,你幹表姐是滿口滿應了,要給咱生養一個的,說不準兒也是已懷上了的,有了芽兒還怕長不大嗎!娃娃是見風長的!你現在就要在外邊造影響,說你是懷上了,到時候掉個包兒誰知道?!”莊之蝶說:“娘,別說這些了!”老太太說:“不是爲孩子的事?那她哭什麼?!這家裏喫的有喫的,穿的有穿的,啥傢俱沒有,啥名分兒沒有,出門在外連我老婆子人都另眼看待的!之蝶是對你不好?你年輕輕的,他就請了保姆來,你菜也不買,衣也不洗,飯也不做,你還有什麼要哭的?!”牛月清聽了,在臥室說:“對我好嘛,好得很!我辛辛苦苦爲這個家,哪一樣不護了人家,誰知道一腔熱火暖了人家的身子暖不了人家的心!”莊之蝶說:“你這是怎麼啦,盡胡說八道!”牛月清說:“我胡說八道?!怎麼啦你心裏明白!”老太大說:“我心裏明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待之蝶好,之蝶能不知道!他只是言語短些,不會給你耍甜嘴兒!”牛月清說:“他話給別人說盡了,在家裏當然言語短!”老太太說:“你別作孽,我拿眼兒看着的,之蝶一天好不辛苦,整天來人要接待,人一走就趴在那裏寫,寫着還不是爲你掙錢爭名兒嗎?腳傷成那樣,是別人早躺下了,但他在書房一待就一個晌午的。”牛月清說:“寫嘛,當然寫哩!他哪裏累?越寫越精神的!”就放聲大哭。氣得莊之蝶喫不下飯,倒在沙發上去睡了。柳月端了飯碗去臥室拉牛月清,牛月清不喫;又來拉莊之蝶,莊之蝶想這一定是柳月透了什麼風兒,就兇狠狠說:“不喫,氣都氣飽了,你一個喫去!”噎得柳月也坐回到老太太臥室裏垂淚。
如此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全家老少無話。天明起來,莊之蝶想起到阿蘭那兒去,便到書房取那封信,卻怎麼也尋不到。出來問柳月,柳月說她不知道,牛月清披頭散髮從臥室出來,冷笑着說:“一夜想好了吧?”莊之蝶說:“想什麼,想了一夜的氣!”牛月清說:“當然恨我的,阿賢哥!”柳月說:“阿賢,阿賢是誰呀?”牛月清說:“你老師有許多自己起的筆名你不知道?除了筆名還有人給你老師起名哩,阿賢,瞧多甜的?!”柳月就說:“莊老師,你怎麼還有這麼個名字?”莊之蝶聽了,方明白寫的那封信在夫人手裏,知道了她爲什麼起事了,心倒放下來,但隨之借題發揮,就說:“你看到那信了?”牛月清說:“你要祕密聯繫,你就得操點心保存好。你知道我拿了信,那我問你,你這個同學是哪一位?什麼時候接上頭的?你給她的四五封信上都說了些什麼?有了一個景雪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沒想還有一個‘梅子’,‘梅子’是誰?!”莊之蝶說:“你小聲些好不好,讓四鄰八舍都聽見嗎?”牛月清說:“就要讓人知道,名人在外被人當神一樣敬的,誰知是男盜女娼!”柳月說:“大姐,報刊上都寫着你們是美滿婚姻,深厚的愛情,你別誤解了老師!”牛月清說:“哼,深厚愛情,愛情使我成了瞎子!”莊之蝶一直等她發完了火,方一字一句說:“你現在聽着!阿賢不是我的筆名,也不是別人給我的愛稱,阿賢是雜誌社鍾唯賢的小名。梅子是誰?梅子是鍾主編大學相好的女同學。”就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經歷遭遇和現在的情況,又說了在王主任那兒如何見着阿蘭等等,末了道:“鍾主編爲文章的風波,實在是待咱不淺,我也是同情他,理解他,才突然萌生了何不爲他晚年精神上給點安慰的念頭,就以梅子的口吻變了字體寫了信寄給老鍾,但信總不能在西京發,是要讓阿蘭寄給她大姐,由她大姐再發回西京。事情就是這樣,你若不信,你去問問周敏就知道了。”牛月清和柳月聽了,一時呆住,卻又有些像聽神話故事似的。柳月說:“大姐,這麼說老師在替人拉皮條了!”牛月清說:“這我當然要問周敏的,即便是爲了鍾主編,你卻能寫得那麼甜甜蜜蜜,你一定是有過這種心情,才寫得這樣呢?”莊之蝶說:“我是作家嘛,這點心理都沒有當什麼作家?”牛月清便把信給了莊之蝶,說:“沒事倒好,那你心虛什麼?我生了氣,你瞧你臉色都變了,也不理我。現在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說不準,就是假的,你能說圓泛,哄過我就是。女人家心小,經不住你三句哄話的。”莊之蝶說:“這信你怎麼就看見了?”牛月清說:“柳月讓我去書房的,信就一頁一頁在地上。”莊之蝶說:“信我用鎮尺壓着,就是有風也吹不到地上去的。”柳月便得意了:“是我看到了,怕他犯錯誤,故意放在地上讓大姐看到的。”牛月清說:“柳月做得對,以後有什麼事你就告訴我!”莊之蝶就生氣了,說:“你要當特務的?”柳月至此,倒後悔自己逞能,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要求讓她去阿蘭那兒送了信去。牛月清卻說她上班時順路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