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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冠之淑女曰凌虛,姓馬氏,渭南人也。鮮膚秀質,有獨立之姿;環意蕙心,體至柔之性。光彩可鑑,芬芳若蘭。至於七盤長袖之能,三日遺音之妙,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度曲雖本師資,餘妍特稟於天與。吳妹心媿,韓娥色沮。豈唯專美東夏,馳聲南國而已。與物推移,冥心逝止。厭世斯舉,乃策名於仙官;悅已可容,亦託身於君子。天寶十三祀,隸於開元庵。聖武月正初,歸我獨孤氏獨孤公。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機鑑洞物。事或未愜,三年徒窺。心有所可,一顧而重。笑語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歿。君子曰:“華而不實,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謙,歙州休寧縣尉。積善之慶,鍾於淑人。見託菲詞,紀茲麗色。其銘曰:
帷此淑人兮,穠華如春。豈與茲殊色兮,而奪茲芳辰。爲巫山之雲兮,爲洛水之神兮。餘不知其所之,將欲問諸蒼。
聖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莊之蝶讀畢,不禁叫道:“這真是美文!描繪的這位馬氏令人神往。當年我去洛水岸邊,看見那河就想起《洛神賦》,不能自已,臨風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見過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憐她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讓人傷情!”唐宛兒見莊之蝶一時感情衝動,雙目微紅,心裏就有了那麼一番滋味,當下嗔笑道:“莊老師這段話像莎士比亞的詩一樣的!可惜莊老師不能與她同一時代,要不她該是我的師母了!”莊之蝶便還癡癡地說:“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會會她的。”竟去買了一炷香來,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兒更是有了妒意,說道:“莊老師真是情種之人,馬氏有靈,也不虧生時做人,死後爲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實在太多,古時有,現在有,將來還有。只是莊老師不能生於古時,也不能壽於將來。即使現在的女子,也美人如雲,老師倒不知該愛哪一個了!”說得莊之蝶臉紅起來,方知自己一時陷於情思之中,話說得多了。這時節聽得前邊樂聲大作,聖母殿前的香客遊人一齊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銳聲喊:“娘快呀,監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從僧堂裏怎樣出的場,但見一肥頭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紅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諾不已走到前邊;隨後是一個尼姑捧了佛像,一個尼姑敲了木魚,又是四個小尼分做兩排手持了蓮花吊燈;慧明就在其後,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皁履,一臉莊重,更顯得明目皓齒,粉腮玉頸,冉冉而行,如仙飄然;再後又是八個和尚奏樂和四個尼姑隨從,一隊兒輝煌燦爛往聖母殿走來。李洪文正在圍觀的人羣裏,跑動着看那慧明。唐宛兒就附了莊之蝶耳邊,說:“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馬氏?”莊之蝶說:“或許就是,清虛庵真是個好地方。”唐宛兒就說:“那我將來也來這裏的。”莊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說:“你能在這裏待住?!”
升座儀隊一進聖母殿,圍觀者潮水般圍在殿門口,莊之蝶他們擠不進去,只聽得樂聲更響,唱諾不絕。孟雲房說:“我去找人說說,咱們進去看。”纔去門口交涉,人羣卻閃出一條道來。原來儀隊是參拜了聖母,正式升座還在大雄殿,儀隊就先繞東西兩亭去燒香跪拜了,又去前邊廊房拜列位菩薩,就往大殿去。這時有人已領了一羣領導先入了大雄殿,在兩邊牆角坐了觀賞。孟雲房拉莊之蝶也加入領導之列,莊之蝶不去,遲疑間儀隊也進了大殿,門口又是人頭攢動,什麼也看不見了。莊之蝶說:“算了,進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雲房說:“那往哪裏去?坐也沒個坐的。”莊之蝶說:“不如去咱那單元房間坐了喫酒去。”孟雲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處尋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門,繞了幾繞,從一條小巷進去,直到了五樓十三號房間。
孟雲房是在路上便給衆人說了房間的情況,還在思謀要給起個什麼名兒的。開了門後,卻見廳室的正面牆上,莊之蝶已懸掛了玻璃鏡框裏邊裝着兩個大字:求缺。便隨機應變,大聲叫道:“這裏就是我們的沙龍,我們稱它是‘求缺屋’!”衆人聽了,連聲稱好,說“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說:“有這麼個好地方,以後雜誌社請了作者來改稿子就可以借用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行,我們有我們的活動。將來七天十天聚會一次,也是謝絕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領了來,千萬不要聲張,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沒有個清靜去處了。”就將在樓下買的一瓶酒、兩包花生米打開,要求衆人不分賓主,坐列無序,隨意而來。孟雲房說:“來這兒是可以帶喫食,但來了卻一定要談文學藝術,今日一邊喝酒一邊談着,現在開始吧。”苟大海說:“談文學藝術又不是談生意,說開始就開始?還是一邊喫喝一邊亂聊,聊着聊着主題就轉換了。”便把酒瓶啓開,沒有酒盅,以瓶蓋爲盅,轉流着喝了一遍。唐宛兒卻沒有在沙發上坐,坐在那張牀上,說:“我不喝的。”孟雲房說:“你怎麼不喝,來彩兒啦?”唐宛兒說:“鬼!我不是作家、編輯,我談不了文學藝術。”手就去整理牀上的枕頭,忽發見了一根長髮,嚇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雲房說:“你談不了文學藝術,你就是藝術,讓我們談你。”唐宛兒說:“你開口就能聞見臭的,我不叫你老師!”莊之蝶說:“那這樣吧,咱每個人都來說故事,說完了,大家評議,認爲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認爲不行的就罰三盅!”孟雲房說:“我知道你,又是想聽我們談了你就可以有創作素材了!”
苟大海說:“這又怎麼的,蒲松齡就是開了個聊齋。”孟雲房說:“蒲松齡還沒之蝶手快,他那小說的三分之一題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給我付稿酬!但我今日還是要再說一個的,卻明碼標價,之蝶,你付不付?”莊之蝶說:“一會兒喝完酒,去喫漿水面,我包了!”孟雲房就說:“這是個真事:德功門那一塊低窪地你們知道嗎?那裏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黃河氾濫,河南人逃難到西京就在那裏搭窩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來人越多,這就是德功門那個區爲什麼叫河南特區。現在他們的窩棚是不多了,也蓋了一些平房,但因爲地方小,卻是一家一間,左邊是窗右邊是門,故事就發生了。這一天,新搬來了夫妻兩個,這女的長得能一指頭彈出水兒來,那男的就愛她不夠。晚上愛過幾次,白天還要愛一次,聲響傳出來,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這隔壁住的是個光棍。第二天晚上,他們自然又愛了,愛了後,女的要尿,女人喜歡這個時候尿。”唐宛兒說:“你講的時候口裏放着衛生球。”孟雲房說:“好,那就插個雅的故事。說是一家醫院收了個闌尾炎病人,手術前需要刮淨下邊的毛的,先是由一個老護士去刮,正颳着,電話鈴響了,要的偏巧是老護士,老護士就讓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去刮。後來就刮完了,一小一老兩個護士在池子裏洗手,老護士就說:現在社會上小夥子們時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麼個地方上也文了‘一流’兩個字!小護士卻說:哪裏是文了兩個字,是七個字的:一江春水向東流!”衆人一時倒沒聽明白,唐宛兒過來直拿拳頭打孟雲房。戴尚田還在糊塗,說:“那是怎麼回事,一個看是兩個字,一個就看成七個字?”
孟雲房說:“真笨!唐宛兒一聽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遠看都是兩個字,唐宛兒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個字了!”衆人恍然大悟,嘩地就笑了。莊之蝶說:“接了前邊的說。”孟雲房說:“插敘的這個故事當然不收錢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爲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樣,女的迷迷瞪瞪推門就進來了,進來了就直直去牀上睡下。但是壞了,她走到了右邊那光棍房裏去了。光棍睡不穩,剛纔聽到女的在外邊尿,就躁得不行,突然見女的到了他的牀上,知道她走錯了,心想:送上門的好東西兒,喫了白喫,不喫白不喫!二話不說就抱緊了幹起來。女的說:你好厲害,才幹畢了又行了?!光棍還是不言語,氣兒出得像老牛一樣。女的一聽,這出氣聲怎麼不對?伸手摸摸那頭,頭上沒頭髮,哎呀一聲,翻下牀就走。這回走進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問,你尿長江了嗎?這麼久的!女的哽咽了,說她對不起丈夫,如此這般說了。這男的怒從肝起,就衝出門來,不想竟走到左邊房裏來了。噢,我忘了交代,夏天睡覺爲了通風,都是不關了門的。這房裏住的是個老頭,男的不容分說拉起老頭一頓好打!完了。”李洪文便問:“完了?那最後呢?”孟雲房說:“那當然鬧起來,官司讓派出所去判了。這一片居民爲此反映到市長那裏,說再不解決這裏居民住房困難,那丟西京人的事就還要多呀!這不,現在不是到處改造低窪區嗎?!”
衆人說:“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說:“老孟說啥都離不開性,我說個唐宛兒能聽的。我是老西京戶,七姑八姨的親戚多啦。現在社會上興各種網,有山頭網、集團網、同學網、鄉黨網、祕書網,什麼網都頂用的,就這親戚網屁事不中,而且趨勢是農村包圍城市。城裏的大小領導幹部都是從鄉下奮鬥了上來的,老西京戶卻幾乎沒人在哪個單位負個責兒的。我家十八戶親戚共有兒女三十六個,一半倒去了外縣調不回城,剩下的又盡是底層人士,孩子入個託兒所也沒個後門能靠了他們。可逢年過節,還得去送他們的禮。今年春節,我買了一盒點心。老婆說,親戚這麼多,一盒給誰送?我說我有辦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這盒點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姨讓孩子就給我送了一盒點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來我再去送人,一個大年裏走馬燈似的,喫不好,睡不好。走親戚是交代差事,放下點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來了送我點心,他是最後一個親戚,點心放下不等我回來就走了。我回家一看,這點心盒這麼熟悉的,上邊是有個三元三角五的數字的,那是我買時記下的價錢,他竟又送回來了!有意思吧,這可是報告文學。”衆人說:“有點意思,也沒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說:“這還沒意思?好,我認了,瞧你們怎麼說!”輪到戴尚田,戴尚田說:“我不會說的,我喝酒吧。”莊之蝶說:“你搞書評,看問題自比我們高的,你得說一段。”戴尚田說:“我單位沒房,我老婆在銀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屬。這樓房太高,要爬十層,我常常是上氣不接下氣爬到十層上了,一摸鑰匙,才忘記車子忘了上鎖,而鑰匙還在自行車鎖孔兒。補充一下,我家門鑰匙是和自行車鑰匙拴在一起的。”大家還在聽着,他卻不說了,問:“說呀!”他說:“完了。”
唐宛兒說:“這不行的,你再來一個!”戴尚田就說:“我常想,西京城裏這麼多人,可我經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個。在家裏我是父母的兒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兒子的父親;在外是你們的朋友,是單位的職工。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呢?真正的屬於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都是別人在叫。”孟雲房說:“你喝酒吧,這哪兒是故事?”莊之蝶說:“他說得我心裏也酸酸的,不能懲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說:“我這不算故事,也不敢證實真實性,是聽說的。現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說領導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禮拜天,我姐姐給我說,西京市一位老領導宴請幾個老戰友,爲了顯示威風,他沒在家請客,到一家高級賓館擺酒席。要喝茅臺,賓館經理就取出茅臺來,一嘗,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嘗還是假的。連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經理臉上不是了顏色。這位老領導就說了:你這高級賓館是怎麼搞的?讓祕書去他家取酒去。祕書到他家拿了一瓶茅臺,打開每人一杯,不僅是假的,根本裝的不是酒,是自來水。”孟雲房說:“這一定是誰賄賂他的,送這麼好的酒,誰送得起?可不送又辦不了事。趙京五說他就這麼幹過。大海說的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來。今日這酒卻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紅着臉說:“我聲明不是故事,只給大家提供個寫作細節的。”把酒還是喝了。李洪文也說:“我剛纔說的大家不滿意,但總有閃光的內涵。我還得聲明,我已經在一篇文章中用過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氣大,是你抄襲了我的,讀者反倒會說是我抄襲了你。”莊之蝶說:“我還真沒看上呢。我說一個,剛纔在清虛庵我去上廁所,一進去,人那麼多,蹲坑全佔了,旁邊還有等候的。有一個蹲坑的就給我笑,我想,這是誰呀,也是文學愛好者?或者聽過我的報告?在書上看過我的照片?就走過去,那人卻沒有理。原來他是拉大便使勁,一用勁臉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兒說:“你這是在罵我們了,讓我們一笑,我們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踐你自己哩,一個大作家說這笑話?!”莊之蝶說:“自我作踐着好。世上這事兒是,要想別人不難堪,也想自己不尷尬,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我作踐,一聲樂就完了。以前照相時,爲了讓照相人笑,總是要讓說‘茄’,往後照相,不如就說‘努屎’!這細節怎麼樣,這是專利,誰也不許用啊!”孟雲房說:“那不行,今日講的,誰都可以用。沙龍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啓發靈感,促進創作嘛!”唐宛兒就說:“我現在知道怎麼當作家了!原來文章就是這麼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個玻璃缸的水養一羣魚,你吐了我喫,我吐了你喫,這水成了臭水,魚也成了臭魚!”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悶不做聲起來。孟雲房笑了笑,說:“唐宛兒厲害,把我們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剝了!所以我主張想辦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來這裏講講禪的,她現在忙,以後再說。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可以講講氣功方面的知識,那《邵子神數》……”莊之蝶說:“老孟,別講你那神數,唐宛兒不是作家編輯,但她的感覺比咱們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們比咱們自己看得清,你讓她多說說。”唐宛兒說:“我還那麼有能耐?”孟雲房說:“你是要說的。你說了,咱該喫飯了哩。”唐宛兒就說:“要聽素的還是要聽葷的?”李洪文說:“你還這麼多?聽葷的!”唐宛兒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說:“一說講葷的,瞧你們多來精氣神兒!可惜我講不了葷的。我是從小地方來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卻聽了一段詞兒,我唱唱怎麼樣?”莊之蝶說:“好!”唐宛兒就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