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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唯賢去郵局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回來坐在辦公室,於日曆牌上用紅筆圈了當天的日期,又註上一個粗壯的歎號。才泡茶抿了一口,廳長派人將一份材料送了來,一看臉就煞白了。立即給莊之蝶家掛電話,柳月接了。柳月以爲是孟雲房,說:“什麼事你給我說,我是祕書!”鍾唯賢在電話那邊納悶:“祕書?”柳月聽出不是孟雲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來。牛月清說:“是鍾主編呀,之蝶不在,有什麼事嗎?”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頭。卻見牛月清臉霎時變了,急切地說:“你讓他帶來吧!”放下電話,就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柳月問:“什麼事的?”牛月清說:“你現在去文聯大院,快把你莊老師找來!”柳月說:“這些天總不見他人影,誰能捉住幾時出去,幾時回來。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個便條,說是‘出外寫作’,鬼曉得去哪兒寫作了?”牛月清說:“他能到哪兒去?你再去那裏看看,若還是沒人,在門房問問韋老婆子,看是否給她留有話。若還沒有,就去問你孟老師,然後去書店那兒問問洪江。”柳月說:“好呀,這得把半個城跑遍的?!”牛月清說:“現在不是尖言巧語的時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車,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給了柳月,柳月換衣時,卻從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門去了。
柳月將三十元拿了,去商店買下了一雙長筒絲襪,又添了些自己的錢買了一雙高跟白色牛皮涼鞋,再買了一副墨鏡。還剩下有三元錢,倒進冷飲店叫了一盤五色冰淇淋,就脫了腳上舊鞋,換了新鞋,穿了長絲襪,把墨鏡戴了,在那裏喫起來。想:什麼緊天火炮的事,讓我滿世界跑。我說了還嫌我說,我不說,這三十元怕也不給的!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鏡,也大膽了,拿眼睛看他,翹起一雙小腳就不住地搖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紅紅的牙齦,竟用食指作小勾狀招引。她害怕了,站起來就走。沒想那青年也尾隨而來,她忙閃進一家商店,只說甩掉了,剛出店門,那人卻在店門口站着,說:“小姐,打洞。”柳月早聽說過街上有着暗娼的,與嫖客的接頭暗號就是“打洞”,嚇得後脊樑一層冷汗,但強裝了從容,說:“是廣東來的嗎?哎喲,先生牙上怎麼一片韭菜葉兒?!”說得那人一臉羞紅,對着商店的櫥窗玻璃去看牙齒,柳月卻跳上了一輛停站的公共車,剛一上去,車門就關了。她靠在車窗口,瞧見那人回頭尋她,她衝着丟去一個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聯大院,家裏還是沒人,問門房韋老婆子,也說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裏還留有信什麼的,返身再回來到處尋找仍是一無所得,卻在浴室的水龍頭上,看到了掛着的一枚銅錢,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可愛,解了那系兒,就裝在兜裏。出來搭公共車就去孟雲房家,孟雲房穿了個大褲衩,要她在家等着,騎車出去說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裏也沒人。回來柳月問:“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孟雲房不能告訴她地址,胡亂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書店了。搭了個車去了書店,瞧瞧旁邊房子在裝修,知道是那個畫廊吧,就問趙京五在不在?工人說趙京五采買器材去了,以爲她是趙京五的女朋友,涎着臉兒偏要問這樣問那樣。柳月說聲:“討厭!”跑出來又到書店,沒見着洪江,徑直從門外一個木梯上到書店的樓上去,她知道那上邊有洪江的住屋和兩間庫房的。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隻貓在那裏偷喫一碗糨糊,柳月一腳踢開了那間小屋,洪江正和一個女子在牀沿上幹着好事,柳月叫道:“好呀,大天白日的你日搗得美喲!”直嚇得洪江提了褲子,拉一條單子蓋了女子,一手關門,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覺得晦氣,這事偏讓她撞見!打開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發上,隨手拿一張報來展了在面前,一邊看一邊說:“卑鄙!卑鄙!”洪江說:“好姐姐,這事你千萬不要給老師和師母說,我求求你了!”柳月說:“這會兒嘴這麼甜的喲,誰個是你姐姐?!甭說給老師、師母說,我的事還沒完的,在鄉下遇着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紅綢送的,否則就一身晦氣,況且我還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屜,拿出一沓錢送她。柳月說:“這是堵我嘴嗎?”洪江說:“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個月沒幾個錢的,以後有事你就尋我吧,我說話絕對算數的。”柳月說:“這個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銀行了,把摺子交我就是。莊老師來過這裏嗎?”洪江說:“我明日就把摺子給你的。你問莊老師嗎,他沒有來過的。”柳月又問:“你知道他近日去哪裏寫作嗎?”洪江說:“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卻過去一把拉開了牀單,說:“讓我瞧瞧是哪一位?”牀單下趴着一堆白生生的細肉,柳月認不得,卻記住了那腮邊的一顆大而黑的痣。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沒有來,婦人卻來了。原來鍾唯賢把周敏叫去,讓看了那些材料,讓很快複印十份送給莊之蝶。周敏看時,幾乎目瞪口呆。這是景雪蔭送給廳裏的一份通知書,聲明鑑於廳裏未能堅決執行宣傳部長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絕登載嚴正聲明,她只得訴諸法律來解決。現已將起訴書呈區法院,區法院認爲被告之一是莊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們無權受理而轉送市中級法院。被告人爲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莊之蝶,提供發表陣地者《西京雜誌》編輯部的主編鐘唯賢,複審李洪文,初審苟大海。起訴書沒有送廳裏,卻複印了一份莊之蝶最新寫給景雪蔭夫婦的信件,且將其中成段成段的話用紅筆勾出。周敏沒有說一句話,離開雜誌社也沒有直接去雙仁府那邊找莊之蝶,而進了一家啤酒店喫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蹌蹌地回家來。唐宛兒上午去商店仔細挑了一瓶指甲油,回來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見周敏進了院門倚在門扇上笑,覺得蹊蹺,說:“你醉了,醉了?”周敏就從門扇上溜下去,哇地噴了一堆穢物,院子裏的雞就跑過來啄食,雞遂也搖搖晃晃臥在那裏不動了。唐宛兒生氣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動,提了雙手往回拖,他卻抓住梨樹在那裏罵:“他把我出賣了,爲了一個女人,他要犧牲我了!卑鄙,醜惡,不是漢子!”唐宛兒問:“你說什麼,誰爲了女人出賣了你?”周敏說:“是咱們的老師,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兒心騰騰跳起來,立即啐一口罵道:“你說什麼,他怎麼出賣了你?你還說女人!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我是沒有法律保障就該是你的!”周敏瓷着眼,腦殼卻暈起來,他聽不清婦人在說什麼,只見她染着口紅的嘴在開合,染着十個紅指甲的手在舞動,就癱在那裏醉過去了。
唐宛兒站在那裏,看着這個男人的狼狽模樣,心裏一陣噁心。她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來?她在心裏說:“這一天是來了,終於是來了!”她是曾幾次想對周敏提出要離開他,幾次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但她總擔心會有一天他是要發現了她與莊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現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陣輕鬆,於是在那裏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火毒毒地燒着,就蹲下來對着昏睡的他說:“咱們的緣分是盡了,你睡吧,睡起來了我會把一切都說給你。你能怪我什麼呢?原本我就不是屬於你的。”卻發現周敏口袋裏有一卷紙,抽出來,不禁啊的一聲就跑進屋去了。唐宛兒在屋裏把材料看過了三遍,才知道周敏並未發現了他們的事,他是因爲景雪蔭的起訴,是因爲莊之蝶的那封給景雪蔭夫婦的信嗎?唐宛兒首先想的是:他怎麼到這一步還與景雪蔭割不斷情思,他口口聲聲說沒有談過戀愛,哪裏又有這麼深的感情呢?他與我什麼事都幹了,什麼話都說了,難道心裏還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他如此癡迷?!唐宛兒把材料裝起來,終於再次抱周敏在沙發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聯大院找莊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寫東西走了沒有,但是,走到半路,這婦人卻決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對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絕了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斷藕仍還連着的絲。
牛月清看了材料,說:“鍾主編來了電話,說是讓周敏很快把材料送來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兒想起周敏醉後的罵聲,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莊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時拿來的,倒覺得自己差點也誤了大事,而慶幸起自己的行爲了。她說:“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訴是要送莊老師進監獄嗎?他傷心地在家裏哭,說他沒臉面來見老師!”牛月清心下感動,說:“哭什麼,起訴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說着,柳月進了門,牛月清和唐宛兒瞧她的打扮,先是喫了一驚,牛月清就沉了臉說:“什麼時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說:“沒有找着。”牛月清說:“你是去找人了,還是出去買東西逛街了?”柳月說:“我哪裏有錢買東西?在街上遇着我那小老鄉,她在一家旅館當招待,每月幾百元的,見我穿得寒酸,送一雙鞋子、一條襪子和這眼鏡。”牛月清說:“你怎麼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館的招待比什麼,她們每日在火車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誰知道晚上幹什麼?”柳月不敢多嘴,脫了高跟鞋,在那裏搓腳,那胳膊上的玉鐲兒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兒看見了,識得那原是自己的,現在牛月清沒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許妒意,過來摟了柳月說:“柳月你也有這麼一個菊花玉鐲啊,咱們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個我一個,樣子也像!”伸了胳膊來比試。柳月見了,也是驚奇,喜歡起來,從唐宛兒的胳膊上卸了玉鐲兒來看,說:“你也是單個嗎?能配一對纔好哩!”牛月清聽了,不願意當她們倆說破這玉鐲的事,一邊翻看材料一邊說:“宛兒你把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兒說:“看了,莊老師真不該給姓景的寫了那信。他是好心,卻沒有好報,讓人家作了證據,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辯的。”牛月清說:“男人家就是這樣,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熱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現在怎麼着,他以爲包糖紙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彈嘛!”柳月說:“誰不這樣,喫了五穀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兒兀自臉上泛紅,說:“莊老師可不是這樣的,師母這朵家花的香氣聞都聞不夠的,哪兒還有鼻子去聞野花?!”牛月清說:“話說到哪兒去了,讓外人聽到了,多粗俗的!”說着,就不再留唐宛兒,要讓柳月同她現在就搬過文聯大院那邊去住,專等着莊之蝶回來。柳月這時把材料粗略看了,心裏也不免緊張,暗暗譴責自己不該在街上逗留那麼久,對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說:“大姐,我這當保姆的再無足輕重,也畢竟是這個家裏的人,這麼要緊的事也不該瞞了我!”牛月清說:“哪裏瞞你?讓你去找人時只是我心急,來不及對你細說,現在不是讓你看了材料嗎?”柳月說:“那你現在真要住過去?你抗了這些日子,到底還是你低頭,以後莊老師脾氣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氣了!”牛月清說:“誰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還硬什麼。他去坐牢,還不是我去送飯?我就是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難卻同當,哪一次鬧矛盾不是我以失敗告終?!”
三人同出了院門,唐宛兒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卻把唐宛兒又叫住了,說:“宛兒,周敏沒有來,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莊老師的氣的。你讓他甭在意,要體諒老師,他是有他的難處。這個時候一定要齊心合力。要麼,你莊老師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師在,就有周敏一碗飯喫。”牛月清說畢就要柳月進屋去取了一瓶酒來讓唐宛兒帶回去給周敏喝。唐宛兒忙把柳月拉住,對牛月清說:“這個我知道。周敏那裏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帶什麼酒?”兩人說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裏潮溼起來,拉拉手,才分開走了。